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乱阳谋 作者:浮云二三 文案 关鸠顶着恶痞的名号过了七年,其间虽臭名昭著,倒也乐得自在。无奈天意弄人,因为一桩难定的亲事,她一朝被打回了女儿身。 且不论妹子跟路人跑了,苦心经营的恶少身份泡了汤,为什么总有正义的使者穷追不舍? “关小姐,你若是有苦衷,可说与本王听,届时定会从轻发落。” “大哥,坏人是不会和好人坦诚相待的。” “没关系,本王也是坏人。” 阴谋阳谋一念之间,端忧凝眸却成永年。 ------- 排雷: bg。1v1.温情不虐。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嘛。 内容标签: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关鸠,兰妄秋 ┃ 配角:乔温,钟宁,裴于飞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陵阳柳(一)   “大胆,你竟说要娶那钟家丫鬟?”堂上,华服妇人面色微寒,叱咄道:“且不论那丫鬟身份如何,她嫁给什么人也好,唯独不可是你。”   堂下一片寂静无声。   许久,跪倒在地的少年才缓缓起身,语声平静:“有何不可?鸠儿愚钝,还请家主明示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妇人大怒,话头却截然而至止,转而若无其事地坐下:“当真不知?莫要再耍那些小伎俩,即便这么多人在,有些话,不当讲便是不当讲。”   少年脸上掠过一抹寒意,微微颔首:“鸠儿未敢冒犯家主威严。只是,我与钟姑娘乃是情投意合,还望家主成全。”语罢,又是一拜。   “我话已经放下,无需多言。”妇人抬起头,冷笑着:“鸠儿,你是我关家最后的血脉,亲事自是不可马虎。与钟姑娘的事情,长辈们会同我考虑。”   “鸠儿明白。”堂下人闻言,面色未变,拂了拂袖子,又是一拜,方才离去。   妇人望着他的背影,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:“越来越放肆了。”   一直居于左侧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,对堂上人轻轻一揖:“关夫人,恕顾某冒犯,只是关公子今日所言,也不无道理。一来,关家血脉独承,早日完婚,亦可早日安心。二来,关公子年龄也不小,正是男儿风华正茂时,着实应该考虑一下。”说完,又忧心地望了望背后早已远去的少年:“再者,也是关公子招惹人姑娘在先。”   妇人面色凝重,点头道:“顾先生所言,自会慎重之。鸠儿前日所做之事,我已悉数听闻,实在目无王法,家无章规,是我们疏于教导了。”   “关公子也是性情中人,可以谅解。”男子一笑。   妇人深叹一声,终于徐徐站起,对堂下人一恭身,左手抬起:“今日之事,诸位见笑,还请不要外传。”   堂下诸人一愣,接着了然,异口同声着:“自是明白的。”   正是夏日,天气燥热,蝉鸣聒噪。满塘荷花开得正盛,清香袅袅冰雕玉琢,自是卓然风骨。   关鸠坐在院里的石凳上,郁闷非常。   偶来关宅采购寻常防身武器的乔大管事路过,一瞥,心中疑惑不已。正欲离去,心中疑虑更甚,终归还是停下了脚步,踱步到关鸠眼前。   “关大少,你今日气色看上去可不太好。”乔温虽然嘴上这么说着,脸上还是漾着明显的笑意。   关鸠没好气地抬起眸子,叹声道:“乔大管事也是好闲情,有空来看关某的笑话。”   “哦,不是很空。”乔温将手中抱着的箱子轻放在地上,起身浅笑:“但是看关大少笑话的空闲,还是挤得出来。”   关鸠也抖擞了精神,将乔温放在地上的箱子搬到石桌上,右手一抬:“坐吧。喜事没有,丧气事倒是一箩筐,正巧可以给乔大管事解解闷。”   乔温缓步坐下,笑道:“那关大少可得简洁些,我还有务在身,耽搁了,可不太好。”   “哦。说起来就是,我前些日子在路边看到一位姑娘面目清俊,一瞥一笑都可爱至极,于是就同她谈了一阵,然后放言说要娶她回家。这不,刚和家主通报,就被狠狠地驳了回来,正是看什么事都不顺眼的时候,乔大管事若要开在下的玩笑,还得考虑一下。”关鸠语气漠然,面色也漠然。   乔温见了,只得在心中纳闷,顺便非常笃定地对关大少所言,表示深深质疑。   “关夫人当然不会同意了。”乔温轻声道,“只是你若同她稍微聊聊,这事情就还有些余地。”   关鸠歪了歪脑袋:“这有什么可以聊的?那女人,当然不希望我越过她的所有计划,哪怕超出一点点。”   “话也不是这么说。”乔温微微偏过头,看向关鸠。   关大少虽然人糙话糙,但脸蛋生得极其标志秀气,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孩子。不过,多数这样以为的人仔细一看,便打消了念头。他那一双眸子,虽然水灵,不过深深藏在其中的痞气,真是让街头混混钦佩不已,良家少妇忌惮三分。   “话说回来,关夫人也是有难以启齿的理由,你得谅解些。”乔温盯了许久,收回目光,莞尔一笑:“我还有事,就不和关大少唠嗑了,改日再会,祝你好运。”语罢,起身又抱起箱子,慢慢悠悠地出了院门。   关鸠深吐一口气:“都是没义气的东西。”   其实乔温所想确乎无误,那钟家姑娘,果真是关大少横招来的。   陵阳城位处东南,是江山险要。前朝未灭多久,皇帝就将都城从汉信移至了陵阳。晟朝江山时至今日,已经渐渐兴起,陵阳自然同先前的盛世都城一般繁荣昌盛,政通人和。有咸阳之荣光,亦怀汴梁之雅兴,是居官处仕,独步江湖必争之地。   能世代居于陵阳的家族亦屈指可数,令人羡艳。其中,就包含了关家。   关家是做军火生意的,兼卖些行走江湖,防身用的小玩意,可谓面向人群极广。上至国备,下至民使,加上产品质量过硬,这生意自然越做越大。   不过这样显赫的商族,却人丁稀罕,到了关大少这辈,唯独一人。而这唯一的一人,却名列陵阳四痞,臭名昭著,闻所未闻。   那正好是一个正午,阳光的角度正好,照在临水洗菜的女孩身上,勾起关大少的三两春心荡漾。   关鸠本来纵马飞奔,看背后受惊的人群还未回过神来,便停在了巷子口,朝里面发愣。随行的小厮一个不留神,没勒住马,又冲过了两个街口才停下来。   关鸠别有深意地微笑着,侧身下了马,悄悄走进巷子里。围观人群虽然好奇,但犹不敢上前查看,只好暗自揣测。   “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屋子,又要重金盘下做田家小院度假用?”   “我看是瞧上了哪家的黄花闺女,正要去调戏一番。唉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。”   光是听群众们的议论,就足以明白欺压百姓的事情,关大少平日里没少做。   不过,关鸠显然不在意周围人的众说纷纭。他轻手轻脚前去,生怕惊了这幅美人洗菜图分毫。   但这姑娘显然也不是耳朵不好使的,未等关鸠近身,便倏忽回过头。   关大少呆立着,许久才傻傻地笑起来:“姑娘你好。”   那女孩甚是不解,眨巴了两下眼睛。这不眨不要紧,一眨,那双含波的眸子便如一潭秋水,无辜又明亮,看得关大少贼心荡漾。   关鸠上前一步,含情脉脉地执起女孩双手,道:“这位姑娘,今日如此良辰美景,荷香清扬,不知姑娘可有雅兴,同在下一起踱步岸边,吟赏烟霞?”   这番举动在关大少自己看来是含情脉脉,但在终于围上来的民众们看来,就是如狼似虎,贼心难防。   那姑娘显然没料想到,欲缩回自己的手,无奈关鸠把得十分紧,挣脱不开:“这位公子,不知何故,要与奴开这种玩笑?”   “无故,情之所至而已。”关鸠嘿嘿一笑,欲搂过佳人,旁人看在眼中,忧在心中:如今世道,有钱人都是这个德行,那晟朝如何继续昌荣下去?国之栋梁从何所出?可忧,可叹矣!   众人皆唏嘘,女孩也不知如何应对,便往后退了退。   关大少眉头一皱,刚想说些什么,顺便轻轻女孩的腰搂过一些。女孩惊慌,更加后退,之间脚下一滑,生生跌入水中。   关鸠这才将口中的话脱出:“注意安全……”   群众扼腕。   他眼见着女孩在水中扑棱几下,就沉了下去,心道不好,急忙也跳进水中,朝女孩划过去。   不一会,二人便湿漉漉地从岸上爬起来,关大少显然也体力欠佳,呛了许久才缓过神。   群众还想看好戏,关大少刚睁眼便冷声道:“诸位在此看某的笑话,莫非是觉得自家良田耕种有余,想赠与某做个休闲山庄?”   大家一听这话,虽然不服,但人家京城恶霸,招惹不起,只好三步一回头,恋恋不舍地去了。走出巷口还不忘摇摇头,感叹当今世道,以及逝去的谈资。   关鸠眼看着周围无人,这才微微一笑,回过头来看向女孩。女孩束发的簪子许是被水流卷走,长发带水垂在地上,细碎的刘海贴在额头,面色略显苍白。   “公子莫再拿奴寻乐了。”女孩此刻终于拿不出敷衍的笑容,冷冷相望。   关鸠也不顾她说了些什么,兀自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长长的物事。凑近一看,方才看清是一支翠玉小簪,款式简单,用料不凡。   “我看姑娘的头发散下来,恐不体面,原来的簪子又不知所踪。若不嫌弃,就先用这支将就着吧。”关鸠朝她一笑,女孩显然也没想到这纨绔子弟笑起来如此清秀,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做善心好人了。   方才回过神来。女孩摇摇头:“不必了,浑身湿透更加不体面,披头散发也算不得什么。公子若没有其他事,还请自行回去,身娇体贵染上风寒,不是奴能担待得起。”   关鸠依旧不语,只是默默揽过女孩,将她的头发认真地绾了起来。要说真的,湿透的头发不好打理,所以这绾好的发,也并不很能入眼。幸好女孩自己看不见。   关鸠又从一旁拿出一个完好干燥的荷包来,上绣双燕细雨,水绿色的布面看上去平平凡凡:“此物是在下于路上所拾,可是姑娘遗落之物?”说罢,递上前来。   女孩一愣,点头:“是奴的东西。公子原来是为了这个,抱歉,多有冒犯,还请不要见怪。”   “这怎么会?”关鸠浅笑,“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。”   女孩取过荷包,帖胸放好,回过神,道:“我叫钟宁。”   “很好听的名字。”关鸠赞许道。   钟宁未答,忽而微风拂过,柳枝摇曳,带动她沾水的衣袂,确实是清秀佳人,一尘不染的干净,也难怪关大少一上来就多加调戏。   “在下关鸠。”关大少见状,笑意更深,“那么钟姑娘,一月之后,我来贵处迎娶你。”   钟宁没有其他言语,分外平静:“好。”   细雨划破天际,笙箫鼓动陵阳柳。   乔温在路边摊子上听着听着,突然自言自语起来:“这就好生奇怪了。”   “这有何奇?”对面的小男孩畅快地笑起来,“那关鸠本就放荡形骸,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。就是那钟家姑娘,居然就这样答应了,实在让人唏嘘。这陵阳,果真有钱有势,便足以自成一番气候,哪怕此种气候为人不齿。”   “话说,关少爷那时候不是赶人了吗,你是怎么听见这么多的?”乔温这才缓神回来,问。   男孩不屑地“嘁”了一声:“那些愚民,也真听差遣,说散就散。小爷我那时候正巧在几尺旁的桥洞里,也是不经意听见的。才不是偷听!这种叽叽歪歪的事情,小爷我还不想听呢。”   乔温点点头,又给男孩叫了碗酸梅汤:“谢谢你啊,我先走了。”   “客人慢走!”男孩咧着嘴,开怀大笑。    ☆、陵阳柳(二)   王小六虽说住在寸土寸金的陵阳城,但是个穷人家的孩子。   虽然贫苦,但是王小六丝毫不为自己的穷而感到自卑。毕竟困难都是上天给予的考验,那些富家子弟,从来没有经受过考验,自然不配被委以重任,更难成大器。   总之,王小六是这样安慰自己的。   王小六平时一直无所事事,还没有到打工的年纪,也没钱上学,就成天坐在桥洞下,偶尔看天晴心情好,便捞上两条鱼。不过,捞鱼的技术显然不太行,想捞的时候天不遂人愿,不想捞的时候,王小六想,肯定是能够捞到的,只是小爷现在没那个心情。   或许是因为清贫,王小六比其他孩子更加愤世嫉俗。每每陵阳城随处可见的权贵人家走过,心中都是十二分地不屑。日后自己若是要讨媳妇,必然不能讨富贵家小姐,不仅规矩多,而且难伺候。虽说这么想,但也并没有哪家富家小姐会嫁给他。   王小六依然每天无所事事着。   在桥洞下能看到许多东西。就比如住在附近的黄大娘和朱大娘,几乎每每在桥上遇见,都要互相冷嘲热讽、推推搡搡几番,方才冷哼一声,各自离去;不远处有一家小菜馆,因为近,所以洗菜都会直接来,久而久之,王小六就将那家菜馆的洗菜工认了个遍。   最近,那家菜馆新来了个洗菜姑娘。   这洗菜姑娘长得分外水灵,还喜欢笑。一天,偶然发现了躲在桥洞中偷看的王小六,便朝他笑笑,王小六愣了神,不一会便红了脸。   他才没有偷看,只是在桥洞里休息,对,休息。说完,就理直气壮地抬起头,从身边抓了平日里用的网袋,想装作要捞鱼的样子。   洗菜姑娘见他这样,顿时笑了起来。   王小六手中的网“哗啦”掉在地上。他觉得,传说里的仙女,就是这样的吧?大大的眼睛,弯弯的眉毛,还有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唇角。   从此以后,王小六便同洗菜姑娘熟络了起来。姑娘告诉他,她叫钟宁。   果真是仙女的名字,就是这般好听。   钟宁就这样成为了王小六心中的秘密,顺便在他柔软的心角,开上了一朵最可爱的小花。   可是,好景不长。这株小花还没有被细心浇灌,耐心照料,就先夭了折。京中恶痞关鸠居然就这样,对他可爱的小花下了毒手。最可气的是,小花挣扎一番,然后,答应了!   怎么可以这样?小爷我还没有告白呢!   甚至连小花的手都没有拉过!那个恶痞,连小花的腰都搂过了!   王小六义愤填膺,可是恶痞关鸠财大气粗,横行霸道,自己斗不过人家。他默默流着绝望的眼泪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   终有一日,小爷我要比你们都有钱,踩在你们的头上,看谁才是老大。   王小六收拾了包裹,同爹娘辞行,说要去西边赚大钱。更让他伤心的是,爹娘都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,不当回真,随随便便将他打发了出去。   王小六心中的意志更加坚定了,决定在这个污流遍野、腐朽满地的城里,吃上最后一顿饭,以报答这所谓的故乡。   在嘈杂的、充满汗酸味的街头小铺子边,王小六手里拽了个铜板,心中又有些不舍得。若是真要混下去,钱是肯定不能少,至少不可以被饿死。   正巧旁边有一个大娘,压低声音同另一侧的大姐道:“小翠,你听说没?就是前些日子,在河边发生的那件,可真不得了哟。”   “可不是嘛。”大姐闻言,放下手中的凉皮,也凑过去:“那关大少爷也不知是如何有吸引力了,居然强抢民女还有倒贴的。啧啧啧。”   王小六顿时跳了起来:“说什么呢!明明是那恶霸轻薄于先,怎么可以说人家姑娘倒贴?”   大娘和大姐惊诧地望着他,也没有回答,回过头去兀自吃着自己的凉皮。   王小六心中依然不是很高兴,将铜板高高掷起又落下,重复几次,一只乌鸦飞过,大叫了几声,他一惊,还飞在空中的孔方兄就这样偏离轨迹,掉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。   心中郁闷更甚,便要去捡。却在手触及铜板的前一刻,被其他人抢了先。   “你……”王小六抬头。   面前是绝美的面容,带着浅浅的笑意:“小兄弟,这是你的?喏,给。”   这人王小六认得,是兰府的女管家,似乎叫做乔温?或者是乔冷?   记不清了。人家再漂亮,他心中唯一在意的,只有自己的小花。   想着,便接过铜板:“哦。”   乔温也不为他这样的态度所恼,依旧笑得温和:“小兄弟,方才听你对前些日的事情颇有见解,莫不是亲眼目睹了去?”   “我当时的确看着。”王小六说起来这件事情,便悲愤交集,恨不能将所有的情况全部一一道出,好让其他人对那恶痞的罪行感同身受。   不过,很快就警觉起来:“你问这件事做什么?莫不是那关大少怕丑闻流出,要来封我的口?”   乔温有些讶然与他的反应,缓缓道:“不,我也对关鸠所为颇有意见,只是碍于未曾目睹事件真相,也不好妄加论断。小兄弟你既然看见了,不如同我说道说道?”   “小爷我还得赶路,说得口干舌燥,可不太好。”乔温虽然不和恶痞一伙,但说到底也算是个权贵了。没什么架子,可王小六就是摆不出好脸色。   “啊,这样。”乔温回过头,看了看拥挤的小摊:“那你坐下慢慢说,我给你买点东西解渴去。”   王小六闻言,正合心中小算盘。坐下不久,乔温就捧着两碗酸梅汤走来,递给他:“天热,这东西听说挺能解暑的。”   “唉,真是没办法。”王小六捧过一碗,便喝了个底朝天。又伸手去拿另外一碗,半途中止了手,看向乔温。   乔温摆摆手:“小兄弟你喝,我听着就好,也不会口干舌燥。”   王小六很满意她的态度。于是又喝了一口,抬头望向天边,眼神幽怨:“那是一个正午时分。”   关鸠正在院子里读着传奇,莫名背后一凉,打了个喷嚏。心道是传奇里的女主寒冰绝学功力太强,连书外的自己都被感染了。   在王小六所在的摊子旁有一个酒楼,颇有些奢侈,雕花楼高高。   其中一扇窗子正半掩着,若是眼神极好,能瞧见一双清冷的眸子,淡然看着王小六对着乔温侃侃而谈。看了一会,便回过头,将窗子紧紧合上。   “秋哥。”那人旁边有个男孩,五官稚嫩,但眉宇间气度不凡,“那不是乔温吗?她在那里做什么,渊哥没事情让她做?”   “似乎在了解坊间一些传闻。”被唤作“秋哥”的男子面容依旧冷淡。   男孩似有些不解:“坊间传闻?那种东西有何用处,先……父亲不是说,都是扯淡之谈。莫不是这乔温对此种言谈又兴趣?真没看出来。”   “这有什么好深究的。”男子轻轻端起一杯茶,呷了一小口,“指不准九渊那小子闲的慌,想给他那管事找点事情做。说不定,过不了多久,就会有一沓奇闻志怪录出现在我们面前。”   男孩闻言,脸色微妙:“秋哥还是如此风趣。”   气氛略微冷了下来。店小二近来上了盘茶点,便弓着腰退出去。   男孩又道:“他们说的是什么传闻?这么一说,我都好奇了。”   “似乎是关于恶霸与良民的爱情故事,格外跌宕起伏。”男子的语气波澜不惊。   男孩咋舌:“还有这种故事?也是增了见识。话说起来,秋哥你隔那么远,是如何听得如此清楚?你总说小孩子不能学功夫,但是关于听力,应该是可以稍微传授一下的吧?”   “哪里有这种功夫。”男子轻声笑着,“只是那个小青年话声太响,我想听不清也难。”   “我怎生没有听见?”男孩怪异道,“只觉得格外吵闹。”   “许是你太矮了,墙壁阻隔了声音的传播罢。”看着男孩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帮子,男子似乎格外快活,将手中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。   “就知道欺负我。”男孩不满着,拂起袖子便要离去,“天色也不太早,秋哥你若是对那传闻感兴趣就自己听着吧,我可是得回去了。”   “哦,那便不相送了。”男子侧过头,将窗子隙开些,偶尔有清风拂过,带动了窗外的薄纱幕帘。   见他确实没有送客的意思,男孩有些气愤地走了。   “恶痞吗?”男子待男孩走远,笑着摇摇头,“果然坏名声都是民众们以讹传讹出来的。可惜,这名声虽然恶劣,还是不及我……”   “连这种都要争,我也真是没意思。”男子自言自语着,忽然笑了。    ☆、陵阳柳(三)   关宅门口是一座庙。   其实也算不得在门口,但关家人标新立异也不是一天两天,宅院就建在路口,而路的尽头是一座庙。真要说起来,隔得也挺远。   但是中间没有遮拦物,关家人日日对着佛祖,总也是不能太聒噪。   不过,今天显然不一样。   “少爷!”一个婢女使劲拉着关鸠的袖子,“您行行好吧。夫人说了要闭门思过,这个时候不能出去!您出去也好,可夫人要打的是我啊……”   关鸠闻言立住了,回过头,望着婢女的眼睛:“屏儿,不要紧,若是家主问起来,就说是我行径恶劣,将你等打晕才偷偷溜了出去。”   静闲是一个小和尚,平日里很听师父的教诲,毕生的愿望就是能够同佛祖一样,有一颗普度众生的心,不为世事纷乱所扰。   静闲本来是在狐郡出的家,可是狐郡是一个小地方,香火不足,寺里养不起他了,就将他托往陵阳的庙里。不巧的是,这庙正对的,就是关宅。   关家大公子的名声,即使他这样安分守己的小和尚,都略有耳闻,如今每日清晨出来扫地,都能看见恶霸家门,心中着实有些忐忑。   关宅并未如他所想,日日都是大新闻,有的时候甚至比其他地方更安静。这让静闲放下些心来,道是乡间传闻不可信,指不定那些风言风语只是讹传。   可是空穴方来风,这不,时隔多日,关家总算又聒噪了一回。   “屏儿。”一个年轻俊美的少年对着温婉的婢女含情脉脉,“若是家主问起来,就说是我行径恶劣,将你等打晕才偷偷溜了出去。”   静闲想着,这莫非就是关家大公子?   被唤作屏儿的婢女依然不肯放手,声泪俱下:“少爷,就算是您将我等打晕,那也是我们的看管不力。您一向关爱属下,一视同仁,为何今日偏偏要出去?”   关爱属下,一视同仁?这听上去不像是恶霸。   不过,也没有人胆子大到会在恶霸面前道他的不是。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少年实在蛮横,导致下人在其面前只敢奉承,以求他老人家安分些。   “不瞒你们说,城东有个说书人,从狐郡来,今日正好巡回全国说书说到我们陵阳了,便想着看看。”关家少爷苦口婆心道,“也就是寻常说书,家主必然不会怪罪的。”   屏儿惊道:“莫不是那位传闻中,唐时说书大家王金牙的二十六代传人?”   “原来你也听说过啊。”关家少爷嘿嘿一笑,“若屏儿也感兴趣,同我一道看也无妨。”   凭良心讲,这关家少爷笑起来真好看,就和最漂亮的女孩子一般好看。这样的人,若只从外表看上去,怎么也不像是恶霸。   而且看到现在为止,也没有做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。难道真是讹传?   “少爷!”屏儿闻言,却更加哭天抢地,“谁人不知,少爷前些日子调戏的钟家姑娘就住在城东?似乎昨天刚来了个说书人,就在那姑娘家隔壁吧?若是为了钟姑娘,万万不可,夫人要是知道了,会杀了我们的……”语尾声音越来越低,渐渐变成抽泣。   关家少爷看她这副模样,终究不忍,安慰道:“我不是为了阿宁,纯粹去听个书而已。”   屏儿抬起朦胧的泪眼。   “唉。”关少爷深深叹了口气,“隔得不远处就是佛祖居处,我又怎敢妄打诳语?”说完,视线直直向寺里看去,正巧静闲在殿外扫着地,见人望来,局促地假装扫地,没有听见。   屏儿依旧不肯放手。   关家少爷又叹了口气,快步向外走去。屏儿立马站起来紧紧跟着,看他来的地方……   似乎就是静闲的方向。   静闲立马不能淡定了,手中握着扫帚,却只能呆呆看着来人。   “小师傅,”关家少爷用殷切的眼神望着静闲,“相信刚才那么闹腾,您也看到了。在下可在佛祖面前发誓,此去绝不为了女色,可否请您帮忙劝劝家婢?”   静闲从来没有接待过任何香客,一直被安排在门口扫地,就是因为嘴笨。此刻情形突然,静闲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:“施施施主,小僧只只只是一个扫地的。”   关家少爷已经不依不饶:“身居佛祖坐下,即使仅做扫地一职,也是清心致远,还请师傅开化。”   他身边被唤作屏儿的侍女眼眶还红着,看得静闲心中一阵不忍。   “这这这样也好……”静闲正欲慢吞吞地往下说,却被关家少爷截住了话头:“小师傅,您这么说,在下就放心了,谢谢您啊,阿弥陀佛!”   “啊?”静闲一脸疑惑,只见关家少爷已经拉着屏儿往回走去。   那个屏儿还朝他看了一眼,眼中满满的怨念。   其实,我原来想说的是“这样也好办,不去不就得了”。   可是照这样,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支持关家少爷胡作非为的了不是?   静闲陷入了沉思。   关鸠总算脱离了无休无止的纠缠,理了理被拽得略为走形的袖子,悠闲地往城东走去。   陵阳城不很大,加上关家住的就是东南角,去往那说书的勾栏也就半柱香的时间。但是,这样的距离也让关宅所有人忧心忡忡。   毕竟本来就离得不远,自家少爷不会还去找那良家妇女调戏?   太恶劣了,太恶劣了。关宅的下人心中所想完全一致。   可关鸠完全不自知,步伐轻快。   其实他今日出来,本就不是去找钟宁的,真真只是去听个书。可是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他,看来日后还得好好做人,挽回众人的信任啊。   城东新来的说书人是个小年轻,听说口齿格外伶俐,比起很久以前的王金牙来,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   通过多方打听,关大少得知钟宁此人一向温柔乖巧,唯一的爱好,大概就是闲暇无事的时候会嗑瓜子,跑便陵阳城南城北看说书。   不去找钟宁,那么在勾栏里偶遇,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,不是吗?   关大少勾起了嘴角。   城东人本来就多,如今来了个稀奇人,所以流量更甚。费了许多气力才挤进人群,关鸠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随意坐下。   环顾四周,连桌子下都看了,可就是没有钟宁的身影。   想来遇见的概率也是极低的,关鸠虽有些失望,但还是平复了心情,准备好好听台上人说书。日后遇见钟宁,再把说书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同她一道,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必然更加高大。   台上的人虽然面容白净,但一撇风流的小胡子格外碍眼。若是把这胡子去了,勉强是个挺俊的小伙子。关鸠如是想着,忽然觉得把那胡子去了,台上这人分外脸熟。   说话的声音也很耳熟。   未让他来得及细想,台上的人就轻咳一声,开始讲那二十八年前的奇闻异事,娓娓道来。   “二十八年前,狐郡的一桩奇闻震惊了大江南北。”   宾客意少舒,稍稍正坐。   “话说柳府里,本塘色清韵,兰草劲拔,正是静谧的时节。”   台上的人说到这里,抚尺一拍。   关鸠似乎明白这人长得像谁了。   “那夏家小姐本是如花美眷,却被媒妁谗言送进了柳家。未曾想,十六年的年华,竟在这时一朝翻覆。柳家大少爷,本是夏小姐的夫君,可新婚当夜,夏小姐竟然生生从二楼摔了下来。栏杆乍断,风烟存残,那本倾国倾城的美貌,在月色中殒灭。”   出场这么快就死了,看来主角不是她。关鸠想。   台上人一挑眉,随后手在脸颊旁一拂而过。虽然动作极快,但关鸠还是看见他风流的小胡子差点掉下来,幸亏早早被粘了回去。   除了他,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说书先生的异样。   “柳家大少爷那时正在二楼屋子里,亲眼目睹佳人坠落夜空。事后,虽然多方查证,但是夏小姐的死依旧是个难解的谜团。很多人觉得这样也就罢了。   “却没想到,柳家二少爷不肯罢休,只道是佳人香消玉殒外另有隐情。柳夫人是个狠角色,本就看夏小姐不顺眼,此刻自家儿子偏偏要查个明白。大少爷也都不管不顾了,唯独这本就该称夏小姐为阿嫂的柳二少痴痴缠缠。”   这个柳家二少爷很有探究精神。关鸠点点头。   “话说夏小姐意外次日,晴空万里,唯独柳府西南的一间房里阴暗而诡异。柳家二少轻轻开了门,闪了进去。但见阳光所及处灰尘弥漫,直直躺在房间中央的,正是那夏小姐。   “夏小姐双目紧闭,玉颜冰凉。柳二少长叹一口,将手伸了过去,还未触及佳人,便又缩了回来,眉头紧锁,向房间一角走去。   “但见阴晦的角落里,坐着个小姑娘,生得同夏小姐有七分相似。她此时不自主全身颤抖,见来人发现了自己,更加惊惧。   “柳少爷开口道:‘姑娘竟是何人?为何在这样的地方?’说完,又走上前一步。小姑娘惊惊颤颤,话语带着哭腔:‘奴本是郡南良家女,听闻此方出了事,想过来看看,却不知被谁关在了此处。’   “柳少爷又怎可被糊弄过去?只见他冷笑一声,道:‘家中丑事未过几日,郡西尚不知晓,郡南如何相通?姑娘莫要搪塞在下。’   “小姑娘肩又抖几下,怯怯道……”   台上人说到此处,顿了一下,目光轻轻转过台下诸位听客。转到关鸠时,生生愣住,眼神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慌乱。关鸠也察觉到,微笑着朝他招招手。   “预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!”台上人急急收尾,听客们有些奇怪,觉得并未过多久。不过看说书先生也不像是开大家的玩笑,恐是有什么急事,便理解地散去。   台上人也下了台,急急如惊弓之鸟,欲快步离去,却被关大少拦住。   关鸠笑着道:“李大人不是前段时期才同圣上告假,要去云游四方,增长见识,好为我大晟江山尽才能?怎的,今日却借了个假胡子,在陵阳大摇大摆说书来?”说完,眼疾手快地往那说书先生脸上一扯,胡子果真被扯了下来,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。   李独清见状,也坦然笑之:“关小姐真是好久不见,初见你时,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,如今却长成……大小伙了?”    ☆、陵阳柳(四)   “关小姐真是好久不见,初见你时,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,如今却长成……大小伙了?”李独清依旧笑得坦然,不过听了这话,关鸠不能坦然了。   关鸠恶声恶气地道:“你才是女人,你全家都是女人。”   “若全家都是女人,那就没有如今的在下了。”李独清倒是温和,也不恼。   关鸠适时转移了话题:“却说李大人,数月前刚同圣上告假,不是说要去探访民情,体会民间疾苦吗?怎么今日却见你说乡村爱情故事说得兴起。”说着还拿手在下巴旁比了比:“还贴了这么风骚的小胡子。”   “这不是体会一下民间艺人的生活嘛。”李独清哈哈干笑两声,“故事也是从狐郡一个老者那里听过来的,添油加醋便成了个志怪故事。却没想到关小姐也在看某的笑话,实在说不下去,只好急忙作罢。”   “倒也是个练习口才的好方式。顺便,关家从来都只有少爷,未曾听说过李大人口中的小姐,还请理解一下事实,莫要同说书一般,添油加醋了。”关鸠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独清的肩。   李独清深呼一口气,道:“好,关大少。岁月真是辣手摧花,我家夫人前些日子还惦记着你,说在陵阳的日子,总能看见有个机灵可爱的小女孩,猴一样蹿上蹦下,说想问你如何了。”到这里,一顿,“却不知那小姑娘,竟是一个小公子。”   “李大人身居官场,又有如此贤惠美丽的夫人,关某也羡慕不来。”关鸠摆摆手,道:“更不用提李大人不仅为官豁达,还会说书这门技艺,果真高手随处。”   “折煞,折煞。”李独清越笑越干,心道关家又出了什么变故,不仅小姐变成了少爷,而且那少爷的嘴巴也真是不饶人。   说起来,李独清也长不了关鸠几岁。不过出身贫寒,幸得当今太傅千金青睐,屈尊嫁与了他,也到不了今天的田地。现今,李独清做了大理寺少卿,一天到头和案子打交道,稀奇事也遇见不少,回来却见到家乡富贾人家的孩子变了个性别,心中正疑惑。   “李大人名头也挺响。”关鸠回了下头,也不知在看什么,很快将目光收回,“唐时说书大家王金牙后辈,说起来怎么不姓王呢?”   “不瞒关大少,”李独清此时收去了脸上不正经的表情,略皱的眉头中都夹着严肃,“这个说书先生,正是叫王铁牙。”   关鸠忍不住笑起来:“王家二十多辈传下来,居然还能剩下一个铁牙,也是不易。”也不知道那说书王家之前的传人都叫做什么。   “是啊,也不容易。王铁牙行走江湖十六年,总算混出一些名头,在各地巡回着说书。”   “很有新意嘛。”关鸠转而又问:“那李大人是怎么,改继到王家做徒孙去了?而今虽然黏上个胡子,若是有之前同事的哪位大人路过,也不免被认出。”   “他们都忙得很。”李独清突然叹了口气,“我也忙啊。大理寺前些天接到个案子,说是有个说书先生遇害了。本来可不归我们管,该是刑部的范畴,哪知道前任尚书突然说要告老还乡,新尚书还没定下,只好先让我们试着查一查。”   “哦,”关鸠挑了下眉,“李大人的意思是,这王铁牙是死了?那还办成他招摇过市,也不怕凶手起疑?”   “关少爷怎么知道死去的说书先生是王铁牙?”李独清的面目突然变得大义凛然,且严肃端庄,“照这样,关大少也是本案的嫌犯呢。”   关鸠微愣一下,转而也摆出一副严肃面孔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李大人。这陵阳虽然繁荣,可说书先生并不多。大理寺少卿还跑到这里来,扮了个说书先生,那不就是王铁牙吗?”   “哈哈哈,”李独清终于绷不住,还是笑了出来,“果然还是难逃关大少的法眼。不错,我们此行,就是为了查一下残忍杀害王铁牙的凶手。”   “照我说,死了的人又冒出来,还开始扯一些乡村奇谈,凶手就算没文化还没智商,也不至于在此情况下暴露自己吧。”关鸠也不避讳,直接同李独清谈起了案件。   李独清缓缓然:“倒也不是关少爷想得如此简单。只是案件凶险,还是不劳关大少多多记挂了。”说完,突然想起什么,笑意跃上眉梢,“话说起来,李某最近为了扮王铁牙,可是走访了不少茶摊面馆,正是奇谈的活跃地带,也好做做功课。”   “李大人真是好学,实乃朝中众臣之典范。”关鸠大抵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,皮笑肉不笑道。   李独清果然斟酌几许,徐徐道:“听闻关大少最近过得十分滋润,还有空闲去揩街头小姑娘的油水,却招来不少骂名。”   “唉,就猜到李大人要提及此事。”关鸠也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,“邻里街坊之间的传闻虽听上去很有来头,实则不可相信。”   李独清听了,不禁有些失望:“那是说,此传言是伪造的咯?”   却见关鸠浅浅一笑,眼中竟然有难以言喻的温柔:“不。虽然其他流言不可信,但是这则李大人还是信了吧。虽说家主未应允,不过钟姑娘迟早都是我们关家的人了。”   “竟真有此事。”李独清略为惊异,随后深痛道:“果真做戏做全套。关少爷虽然高兴,可是要真把人姑娘娶过来,不是太委屈了吗?”   “两厢情愿罢了。”关鸠在空中挥了挥手,施施然转身,离开了屋子,“李大人还请多加注意,毕竟官场凶险,案场更甚。关某的家事,也不劳大人来操心了。”   说罢,果真离去。   李独清望着关鸠有些纤细的背影,深叹了数口气:“好好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,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呢?”   “什么如今的样子?”蓦地,角落里传来一声问,嗓音清冷,也不带一点感情。   李独清回过头,从容地拱手欲跪,被来人抬手阻拦,方才深深一揖,回到:“臣先前做大理寺断承的时候,与关家曾毗邻而居,同他们家的孩子有些交情。如今也不少年过去,臣在外奔波,也未曾见到那孩子,未曾想,变成了个公子。”   “难道说关家本来只有小姐?”来人饶有兴趣地挑眉,道,“刚刚来的那人,虽然确实生得挺像女子,不过其目光略带匪气,与恶痞的名声倒也相得益彰。”   李独清回道:“不是变故了,就是变态了。”   “此言甚是有趣。”角落里的声音轻笑一下,又遁入了黑暗。   李独清躬身跟着离去,还不忘回头望了望背后,只见已是日暮时分,彤云漫天。   关鸠回去一路上,面色都十分阴郁,也不知何故。   站在门口的屏儿依旧张头张脑,总算望见了自家公子,喜笑颜开道:“少爷,您可算回来了!幸好夫人也没有发觉,快随我进门去。”   “也是万幸。”关鸠见屏儿熟悉的笑脸,也收起面目上几分阴郁,舒展了双臂,便进屋去了。   屏儿心中虽然疑惑,但是自家少爷按时归来,也没有惊动夫人,已经是分外值得喜悦的事情,也顾不上去揣测主子的心思了。   关鸠回到房里,合上门扉,心事重重地坐下。   也不知坐了多久,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。   半晌,才蓦地惊起,跑去房间角落里翻找,终于翻找出了一些信纸与信筒。寻罢便将桌子收拾了,细心将纸摊在桌面,笔蘸了墨,缓缓书写。   “阿宁。好久不见。”   随后又觉得不对,将纸揉碎了丢在一旁,展开另一张新纸。   “阿宁卿卿,见信如唔。”   又盘思几许,觉得还算满意,便接着写起来。   “几日未得相见,心中相思更甚。卿卿可有空否?若是得有空闲,还请择日一叙。”   写完这句,又远观一下,自觉是肉麻了些,但浪费笔墨实则不佳。只好接着写。   “陵阳多柳,不知卿卿可有兴趣。望能在南湖畔的小楼里一晤。已定雅间,静候佳音。”   写完了,关鸠终于长舒一口气,方才落了款,塞进信筒里。从房间精致的鸟笼里放出一只鸽子来,将信妥妥绑在腿上。   打开窗子,便将鸽子推了出去。见鸽子飞远了,才舒下心来,熄灯,安眠。   沉睡的关鸠不知道的是,那鸽子虽飞出去了,但并没有飞出多远,便被人徒手捉住。若是被关鸠知道,定会分外悔恨,因为这鸟儿许久未活动,已经胖得飞不高,只能擦着屋檐而过。   “这么肥的鸟,定能饱饱吃上一顿。”一个面容精致的女孩握住白鸽无力的翅膀,笑着道。转而又发现了鸽腿上的异样:“这什么东西?”   女孩打开信筒,白鸽只能无力地叫了一声。   “阿宁卿卿,见信如唔?”女孩缓缓读着,读完之后面色顿时不太好,“怎么还会有如此肉麻之物?吓人,吓人。这鸽子吃不得,还是放走好了,也免得断了人家小情侣的雅兴。”   女孩将纸塞回信桶,绑回肥鸽的小腿上,然后目送着鸽子晃晃荡荡的身影,渐渐消失在夜空的房檐后。   “唉,本姑娘今天是没有吃肉的福气了。”女孩爽快利落地回身,也消失在地平线以外。远远还能听见女孩哼着小曲,似乎是胡曲的旋律:   “苍茫万里秋雁,送我归还故乡。故乡望之不得,老尽少年愁心。” ☆、陵阳柳(五)   盛夏的风是凝固的,就好像拥挤不散的人群,让人心烦意乱。若是在水边,有芙蕖碧荷相伴,有明月星辰为客,倒也算得几分风流。   南湖水畔竹星小楼里,关鸠与钟宁对坐,几盏清茶淡酒于手边,几抹了然的笑意浮现于嘴角眉梢。   “阿宁卿卿,见信如唔。”钟宁展开手中泛黄的信纸,轻声念着,还没念到第二句就笑了起来,“小鸠,你怎么也会写这样酸气的东西了?”   关鸠一把拉过信纸,道:“酸什么,都是真情实意嘛。”斟了两杯茶,递给钟宁一杯,“说起来,阿宁近来怎么样?风言风语也传得紧,习惯否?”   “关少爷威名赫赫,奴自然愧不敢当。”钟宁结果杯盏,轻抿一口,道:“想必是我等演技太好,所以那日的情形都被改成乡村奇谈,广为流传,差点就流传到奴这里了。”   “什么演技,明明是情之所至,自难收覆。”关鸠叹了口气,道:“卿卿同我的亲事,家主还未同意,看来得折腾一阵子了。不过,卿卿委身于我,可会觉得委屈?”   钟宁也叹道:“委屈有用吗?人在江湖飘,身不由已。”   “卿卿若有意,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。”关鸠挑了挑眉,道。   “别开玩笑了。”钟宁不以为然,道:“事成之后,关少同奴分道扬镳,能否相见还不一定。再说了,本就是难成的事,此刻为了戏才撮合到一起,还想着和奴假戏真做?”   关鸠蓦地笑起来,明媚如天上星:“对,也是。”   静闲近日非常闲。   本来就干的是闲差事,如今又正值夏季,住持也考虑到大家的身体,就没让出去做事。所以,一直负责打扫院门的静闲,如今真是又静又闲了。   于是,好学上进的静闲打算自己研究经典,来充实一下自己。未曾想,抱了书还未翻开,住持就将他叫到面前,面色沉静,一如殿上佛像。   “静闲呀,你来我寺,也有些日子了。”这寺的住持唤作临观,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僧了,平日对众僧都极好,甚得人心。如今把静闲叫到眼前,也不知道有何用意。   静闲双手合十,微微躬身:“住持,有何吩咐?”   “唉,年轻人,就是心急。”临观摆摆手,示意他坐下,自己也盘坐与席上,道:“少年人,本就有鸿鹄之志,如今天气原因,连扫地的闲职都没了,你心中可曾抱怨?”   “不曾。”静闲老实回答,“小僧自幼被收养于佛祖门前,吃穿用度,都仰仗佛祖圣辉,可平日院中事务繁多,对于值得考究的经典,从未深读。而今讨了些闲暇工夫,正好可以研究一番。”   临观笑道:“果真上进,本住持年轻时候,也不及你啊。这样,听说你来自狐郡,这里正好有件差事,不知静闲可有兴致?”   静闲缓缓道:“何谈兴致,住持只当吩咐便是。”   “便就是先前收养你的佛寺,而今狐郡发展良好,香客渐多,寺庙也兴盛起来,正缺人手。那里的住持智森长老,听闻你还在此处,希望你能回去帮忙。”临观微微一笑,从身后翻出来一个包袱,“行李盘缠,本主持都已为你收拾完毕,听闻你近来的喜好,又加了几本经书进去,可在路途中解闷。若无意见,静闲可即日启程。”   见临观丝毫没有给自己余地,静闲只得道:“自无意见,小僧明日便上路。”   “极好,极好。”临观满意地笑了。   要真说起来,静闲不是挺希望能回去的。依稀还记得先前智森苦口婆心,差点就潸然泪下地对他道,寺里的口粮已经养不下多一个人了,希望他能念着寺里诸位的恩情,去往更大的陵阳自寻生路。还未过多久,就又反悔了,静闲心中还是略有芥蒂。   不过,毕竟是住持的意思,走就走吧,天下所行之处,皆有佛祖圣辉。静闲想着,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,再一醒来,已是第二天的清晨。   该是上路的日子了。   陵阳去往狐郡的官道,沿途能路过另外两地,一是承鲤郡,二是兆风城。这两地都算得上是富裕,大抵是容得下自己留宿,还不至于饿死街头的地方。静闲从南郊的树林向外走,眼看着就能到达官道。   突然,听见身旁树林一阵骚动,隐约有异响。静闲观四周林海苍茫,人无影踪,恐是野兽一类,假意没有听见,只是脚上步伐迈得更快。   “喂,秃头!”只见草丛异响渐明,窸窣几声,从中窜出来一个少年,约莫是十五六的年纪,双目炯炯,头发微蓬,脸上有畅快的笑意。   这少年而今见了静闲,却毫无礼节地喊他秃头,静闲心中自然不太快活。考虑到佛祖的心胸,为了早日参悟,必然还是要海纳百川一些,于是他面目宁静,双手合十,朝少年一躬:“施主,可有事?”   “嗨,也没什么。”少年快步走上,来到静闲面前,“只是看着偏僻地方,竟有人也像我一般,要往那里走,顿觉亲切。小和尚,你叫什么?”   “贫僧法号静闲,平日身居陵……”静闲的阳字还未出口,就被少年打断:“静闲,倒是个高深名字。我叫王小六,也住在陵阳,不过很快就不是了。”   “甚巧,贫僧也欲离开此地,乃是去往狐郡灵安寺。”静闲道。   静闲口吃的毛病,只在极其突然或极其紧张的状态下才会发作,所以现在见了王小六是个人,而不是吃人的野兽,便也不惊了,口齿常人般利落。   王小六见他故作深沉的样子,豪气道:“小和尚,你竟也是要去那狐郡?小爷我正巧也欲去此地闯荡闯荡,幸得你同路,不如一道吧?”   静闲唯恐王小六跟着自己一路聒噪,惶惶道:“施主,这般不妥……”   “有何不妥。”王小六又一次截住静闲的话头,“陵阳往狐郡的官道走走,哪怕昼夜不停,也要四六天。看你小和尚瘦弱的样子,定是手无缚鸡之力,路上遇见什么凶险也难抵挡。莫怕,同我一道,小爷自然会罩着你的!”   静闲不知怎么,又有些口吃:“小小小僧腿脚不快,恐误了施主的时机。”   “怕什么,跟个娘们似的。”王小六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就这么说定了,以后等我出息了,走到哪里只要说是我王小六的小弟,定没有人敢欺负你!”   静闲看王小六一番壮志凌云的样子,也不忍心毁了他的豪气,又观四周横柯上蔽,确实有些怕人,只好又双手合十道:“那便有劳施主了。”   王小六见凭空来了个跟班,喜不自胜,在走到官道的路上,对自家小跟班嘘寒问暖,自觉成为盖世大侠,抑或富可敌国的日子,已经不远。   关宅里又是别一番气象,可惜不是什么好气象。   关夫人自关老爷离世后,便接手关家生意,众人原以为关家气数已尽,未料那生意却愈发红火。于是,关夫人便理所应当,成了关家下一任家主。   家主威严,自是不可挑衅。   可惜关鸠这次,显然是挑战了关夫人权威。   “鸠儿,我同长辈们商议了,觉得你这番作为不妥。”关夫人依旧坐在堂上,面容肃然。   这次,周围没有了诸多旁观人群。除了关鸠,坐于一旁的只有一个男子。   关鸠虽然跪在堂下,但脊背挺得笔直:“敢问家主,鸠儿和阿宁乃是情投意合,又有何不妥?”   “你应晓得,虽然你对外是关家少爷,”关夫人却没有如先前一般呵责,只是徐徐道,“可究竟是女儿身。平日里做做男孩子,倒也罢了,而今要真的娶一个姑娘回家,实则不妥。”   关鸠轻笑:“家主可曾有一日,把我当做女儿看待?而今鸠儿把这戏演真,为何却不合家主心意了?”   关夫人闻言,似要发怒,但又平息了下来,语声略为颓然疲惫:“鸠儿,娘对你向来严厉,也是为了你的未来。”   “所以鸠儿才更应报答家主,将家主的计划做得更真一些。”关鸠冷声道。   关夫人听了,眉头紧锁,未答话。   堂下坐着的男子见状,缓缓站起,对堂上的关夫人顿了点头。   关夫人抬手,道:“顾先生有何意见?”   “顾某不才,虽知夫人苦心,但此对关少爷实在苛刻。试想,关少爷现在虽然以男子自居,却不能像一个真正男子般娶姑娘,现在尚可,以后又当如何?”顾秦冷静地分析,关鸠竟快要以为他会帮自己说话,“夫人的目的几近达到,倒不如让关少爷恢复女儿身。”   关鸠闻言,几乎要跳起来:“顾秦,你说什么呢?”   “鸠儿,莫要放肆!”关夫人抬起头,“顾先生所言,也有道理。只是这好好的少爷突然变成小姐,恐为世人所怪。就算找个由头糊弄过去,大家又觉得关家小姐竟调戏良家女子,岂不更留人诟病?”   关鸠这辈子,恐怕都没有像现在这样,对关夫人的观点深表赞同。   顾秦眼带笑意看向关鸠,狡黠道:“顾某倒是有个办法。” ☆、陵阳柳(六)   陵阳城夏,翠柳成荫。   关宅内外,满园肃然。   关夫人听了顾秦的详解,思索许久,终于点了头:“这样也甚好,还是麻烦顾先生了。那就如此定下,你们先回去吧。”随后,便从堂后离开了。   “顾秦,你什么意思?”关鸠刚出门,就抓住身边人的衣襟,差点把顾秦给推进一旁的塘子里去。顾秦稳了稳身形,握住关鸠的手:“顾某自然是要帮夫人分忧。”   关鸠把手抽回来,冷冷“嘁”了一声,道:“他日也不见顾先生对关某的家事,如此上心。”   “自然是看关小姐对那钟家姑娘如痴如醉,方才出此策。”顾秦轻轻一笑,“顾某自来关宅,便多受关家小姐照顾,未曾想不多时,关小姐就成了关少爷,实在令人叹惋。”   “叹惋你个头。”关鸠愤愤然道,“顾秦,老子记住你了。”   顾秦笑道:“关小姐能记住在下,实在是三生有幸。”   关鸠冷冷眯眼,没说什么,转身离去。   陵阳城东,王铁牙巡回说书会的门外又围满了人。   “李卿,今日还得麻烦你了。”男子笑道,“上次所谓狐郡奇闻,甚是有趣,期待后文,且快去准备准备,争取讲完它。”   李独清从桌上拿起假胡子,妥帖地戴好:“王爷莫要再开微臣的玩笑。也希望不会再有意外状况,想必今日,必然能够有所收获。”   “诚然。”男子点点头,隐到了幕后。   门打开,群众们一拥而入,迅速坐好,等待着李独清开口。   李独清抚尺一拍,清了清嗓子,开口道:“上回说到,柳家二公子在隐蔽房间内遇见一个奇怪女孩。此女孩究竟是何人?且待我缓缓道来。”   说完,目光扫了座下,并无异样,正要失望地收回目光,却发现最左边的角落里,坐着一位分外眼熟的听客。再定睛一看,正是关鸠。   这家伙,不扮富家纨绔子弟了?李独清心中暗自想着。此时关鸠身着水色轻纱襦裙,头发虽然未盘,也用一条蓝带挽起,配上这本就清丽的眉目,着实是个佳人。   虽不知其中缘由,但毕竟在台上,李独清很快收回目光,装作未注意到,又清清嗓子,一拍抚尺。   “再看那女孩,面容凄婉,身形微颤,加上长得与夏家小姐七分相似,柳二少爷只得叹一口气,道:‘姑娘,莫要惊惧,且到外面说话。’   “女孩眼眶微红,看着就要掉下泪来,又被自己悄悄拭去。跟着柳二少出了门,方才见了天日,明媚阳光照在其身,更显冰肌玉骨,绝代芳华。   “柳二少虽然对此子身份诸多怀疑,但见此状,乃是我见犹怜。到了房中,方才询问道……”   李独清兀自讲得正流畅,目光向关鸠的方向飘去,却发现先前在幕后的男子不知何时走了出去,踱到关鸠身旁,虽然隔得远加上自己在讲话,听不见,但依稀可以通过嘴型,辨出男子所言:“姑娘,莫要惊惧,且到外面说话。”   关鸠一脸莫名地回头,完全没有惊惧的样子,倒是李独清心中顿生惊惧。   眼看着男子温和一笑,关鸠就点了头,同他一道向外走去。   李独清在心中悲怆:王爷你倒是走了,独留我一人,这案子,没法办了。   无奈坐下听客正听得凝神,这次要是又离去,恐招来民愤。只好故作镇定,悠悠然继续讲道:“那女孩未答话,突然站起就向门外冲去。柳二少大惊,方才跟着出去,却见女孩已无了影踪,倒是街道上立着个熟悉的人影。细一看,正是自家哥哥,柳大少爷……”   关鸠跟着男子出了门,方才开口问: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姑娘倒是爽快,不怕我是坏人?”男子笑着反问。   “你是坏人啊,那我回去好了。”关鸠心不在焉道,说着就要往回走去,继续听李独清的奇闻异事。从门外看去,李大人的胡子粘的还算牢固,纵使面部表情因为情节的起伏略有夸张,但依旧没有掉下来,可喜可贺。   男没想到关鸠会来这么一套,忙拦住她,道:“咳咳,我只是开个玩笑,莫要当真了。”   关鸠回道:“哦,没当真。”眼神稍稍飘忽。   男子一眼便看出,眼前这位姑娘就是先前同李独清交情甚好,却还扮了个纨绔大少的。这种行径本就奇怪,今日突然换了身装束,来听李大人的天方夜谭,着实可疑。再加上李独清刚刚眼神总向这个方向飘,莫不是看出什么破绽?看这姑娘虽面色雪白,但眼神略显颓然,回话时也心神不定,这就更值得探究一番。   想了这么多,便向关鸠道:“姑娘,不如我们去旁边的铺子去喝口水,缓缓道来也好。”   “哦。”关鸠依旧漠然回应,跟着男子向茶铺走去。   问小二要了两碗茶,男子微微一笑,道:“这位姑娘,我看你心神不宁,语气疲惫,竟就这样跟着我出来。要是碰着了坏人,那可怎生是好?”   近了嘈杂的铺子,关鸠的注意力才渐渐集中,忽然惊觉自己竟不知怎么跟了来。面前男子浅浅笑着,眸如繁星,俊朗非凡,语气也十分温和。   这才问道:“你谁啊?”   男子显然有些无语,道:“在下姓王,单名一个秋字。把姑娘叫出来,乃是有事要询问,却见姑娘有些颓唐,竟才回过神来。”   “王公子,幸会。”关鸠看着男子的样子,也不像是坏人。况且再坏,估计也没有自己先前的名声坏,姑且不用担心,“鄙人关鸠。”   王秋笑道:“姑娘的语气,倒像是个男子。”   “呵呵。”关鸠也回以一个微笑,“王公子叫我出来,可有何要事?”   “我看王铁牙先生在说话时,总有意无意向姑娘看来,冒昧询问,你们二人可是曾经认识?”王秋也不避讳,直言道。   关鸠回道:“确乎如此。我看王公子同王铁牙也似相识,又是同样的姓氏,难道是亲属之类?”她随口问着,突然想起来王铁牙似乎是死了,现今台上那位姓李,要真是亲属,王秋也不会不认得,说不定是亲属来帮忙办案。   “呃……”王秋闻言,又思考许久,才回道:“是的,王铁牙正是……家兄。”   虽看此人吞吞吐吐,但毕竟牵扯人命,有些难言之隐也是正常。关鸠也就点点头,没有多问。   王秋定了定神,道:“王某先前却未曾听家兄谈及,认识姑娘这般佳人。”说完一顿,“可否告知在下,姑娘今日为何前来?”   关鸠见他这么问,也不知道如何回应。要是说了真实情况,那就是自曝家丑,若是找另外理由搪塞,也会对严加保密的案件造成泄露。想了一会,才正色道:“不瞒王公子,在下乃是王铁牙先生的狂热爱好者,对他精湛的说书技巧,生动的故事情节,以及他本人……无可挑剔的高尚人格深深打动。”   “竟是这般。”王秋望着眼前姑娘略显勉强的神色,也就不再询问这些了。   正想往下说,见铺子对面观众悉数散去,关鸠站起道:“王公子,我看铁牙先生的故事也讲完了,在下还有事,就先回去了。”   “姑娘不是狂热爱好者吗,被在下扫了兴致,不打算去找家兄问问情节发展,才好补回这碗茶的打搅?”王秋也站起来,调侃道,“多多叨扰,甚是抱歉。”   “知道抱歉就好。”关鸠眼神又有些飘忽,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,补救道:“不不不,我的意思是,是我打扰王公子了。哈哈……”   说完,便转身向门外走去,路过门槛时还踉跄一下。   王秋望向她的目光有些深沉。良久,才太息一声,踱步向李独清的方向走去。   “李大人可是讲完了?倒也异常神速。本王以为这样一桩怪谈,再不济也需讲个大半天。”王秋微微一笑,上前道。   若是关鸠听见了这番言论,必然会心生疑惑。原因无他,晟朝王族世代兰姓,即使有外姓王侯,也未曾听说有王姓者。其中缘由许是避讳,毕竟前朝江山易主前,就姓王。   “回宁王殿下,微臣尚未讲完。”李独清深深一拜,道,“一来是此故事本就冗长,加之阴谋重重,一时半会无法结局。二来,王爷您说好要帮微臣洞察台下情况的呢,怎的把人小姑娘拐出去了?微臣虽然多加留心,可究竟只有一双眼睛,尚未发现可疑迹象,便择日再观。”   天下人皆知,宁王兰妄秋,乃晟朝第一大患。因是圣上长兄,手握重权,加之深得圣上信任,成日为非作歹,残害忠良。朝中为兰氏江山呕心沥血的老臣,大多都被宁王挑唆,告老还乡,前些日子连丞相杜崇良都差点归隐山间去养猪了,杜相向来为官诚谨,百姓愈发怨声载道。   兰妄秋微挑俊眉:“李卿这话,倒像是在责怪本王?”   “微臣怎敢。”李独清笑道。   “本王先前看李卿台上说书时,望向此位姑娘的眼神略显奇怪,便觉得李卿是对此女多加怀疑,疑惑此女行径有疑点,便叫其出去询问。”兰妄秋缓缓道,“如此看来,竟是本王多心了?”   李独清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,道:“王爷观察细致入微,微臣惶恐。只是微臣在台上多加注意,只是此人便是先前那位关大少,如今竟然又变回了小姐,有些疑惑,与此案并无关联。”   兰妄秋点点头:“本王也看出来了。不过这位关小姐,虽然同此案无关,但行径着实奇怪。”   李独清呵呵干笑两声,道:“此人行径奇怪,便是最不奇怪的事了。”    ☆、陵阳柳(七)   顾秦来关家的缘由很奇怪。   据说是因为满腹经纶才高八斗,加之外形佳脾气好,被关夫人重金聘用,做了关家的教书先生。可唯有关鸠知道,虽说是教书先生,可顾秦连个三字经都没有教过她。   教书先生不教书,干什么神秘得很,就连关鸠也不清楚。唯一能够了解到的就是,每过半年,关夫人就会派顾秦去兆风城。究竟是何目的,恐怕只有他二人知晓。   而今夏季风象渐平,温度也微微凉了起来,是要入秋的时节,正好赶上顾秦半年一度的出行。因为之前的种种缘由,关鸠对顾秦没什么好声色。   “顾先生要走了?”关鸠百无聊赖坐在院中看闲书,见顾秦背着包袱往门外走去,道:“那祝您一路平安顺风顺水,不会失足落水路遇劫匪,小命不保。”   “承蒙关小姐照顾,顾某不胜感激。”顾秦笑着走过来,站定在关鸠背后,“看什么呢……落花流水之深宅重重?听上去真是有趣极了”   关鸠呵呵道:“那可不。顾先生若有兴趣,关某这里还有不少此类书籍,可供你来赏阅。”   “这便不用了。”顾秦轻叹一声,挥手离去,“那还祝关小姐早日同钟姑娘义结金兰,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听闻钟姑娘温婉体贴,日后还得借关小姐之口结识一番。”   关鸠眯着眼,望着顾秦离去的背影,不自觉握紧了拳头。   “喂,小和尚,你怎么走得这样慢慢吞吞?”王小六终于在五尺开外的山石上停了下来,朝后面显然已经累得不行的静闲挥手,道。   静闲脚步行得快了些,好不容易赶上王小六的步伐,平静道:“施主,小僧多有拖累,还请谅解。可小僧心中有一疑惑,为何走了许久,此地一直是山路崎岖,从未见到康庄大道?”   “想必是山林间地形隐蔽,我等不甚熟悉,故拖延了许多时间。”王小六尴尬地转过头,朝背后望去,却似发现什么道:“快看,那里不也有一个活人吗?嘿,小爷我就说我们走对了,只是你小和尚腿脚太慢,才不见成效。”   “竟是如此……”静闲只好认栽,也顺着王小六的目光看去,果真见到一个人形,离得也有些距离,便道:“施主,不如我们跟上去问问那人吧?若人家不同我们一路,结果我们兴致勃勃,跟着人家去了,那是否能回得来也说不准。”   王小六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随后发现了什么,大叫道:“小和尚,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老子指的路咯?”气愤地在静闲头上抹了一把,还是跟上前去了。   奇怪的是,王小六和静闲走了多远,那人就好像走了多远,半天下来,二人不仅没靠近人影丝毫,而且隐约看着,人影已经在渐行渐远了。   所幸不远处,二人就见到了胜利的曙光,平坦的大路和衣着正常的赶路群众。静闲感动道:“阿弥陀佛,善莫大焉。佛祖果真看我等路途艰辛,不忍再观,便将正确的路线托神奇人影转达给我等。”   “莫要再叽歪了,快走罢,天都要黑了。”王小六拽着静闲的衣襟,迫不及待向前走去,仿佛看见热腾腾的茶饭,舒适的客房在眼前招手。   静闲还是闭着眼睛,双手合十念道:“大悲无泪,大悟无言,大笑无声。”悠悠念完了,才睁开眼睛,同王小六一起走去。   走到胜利的跟前,发现果真是一条官道。询问了过往的车夫,正是陵阳城往承鲤郡的方向,若是再向后走去,就能到达兆风城,再走下去就是狐郡了。   两位苦行者见路途遥远,天色渐晚,便打算次日再行。沿途有一座客栈,名为“鸿儒客栈”,听上去便是有文化极,又念及自己盘缠足够,便决定下榻一晚。   走进去,觉得在一旁吃饭的男子眼熟得很,看身形,看颜色,似乎正是白日的指路者。静闲上前一步,道:“这位施主,敢问您可是曾经陵阳南郊的行客?小僧一众也恰好居于施主背后,却未曾来得及打招呼。”   王小六斜眼看去,静闲询问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,二十七八模样,生得一副公子哥小白脸,虽然没有曾经横刀夺爱的关大少娘气,但仍让王小六心头一股无明业火簌簌升起。   “在下顾秦。”那个小白脸讲话时总有一股书生气,让王小六更加难受,“方才确乎行于陵阳南郊,却未曾见到小师傅等人,实在冒昧。”   “施主行得实在迅速,小僧未曾看清,便已去二三里之远,故未曾有机会与施主见面。”静闲缓缓道,一副正经僧人模样,也让王小六心中不甚快意。   顾秦微笑而礼貌地点点头,静闲似还想说些什么,被王小六打断:“你们俩就别磨叽了,听着也难受。走,小和尚,登记住房去。”说完便又拽着静闲走了。   忽然又觉得此番作为略显鲁莽,同方才二人的格调有些突兀,便又回头向顾秦道:“呃……这位公子,幸会幸会。”   顾秦依旧礼貌而微笑地挥挥手。王小六这才径直离开,登记入住后便上楼寻房间去了。热衷于快些到达狐郡赚钱的他并没有发现,静闲闲暇时总会望向楼下的顾秦,目光深沉而又怪异。   “李卿,今天又得麻烦你了。”兰妄秋浅浅笑着。   李独清听见这句话时表面恭敬,其实内心是崩溃的。幸好粗略向台下望去,并没有总是凭空出现的关鸠的身影了,这才松下一口气,在后台悄悄戴上胡子。   他清了口嗓子,道:“上回说到,咳,说到哪儿了?”   台下听众有些怯怯地笑起来,还有两个听得认真的,喊道:“柳家两位公子智斗家母!”   “啊对,就是这儿。”李独清也跟着大家一块笑起来,满座气氛其乐融融,唯有席上一人面色微沉,似有诸多不满。台后的兰妄秋也看见了,便差人去盯紧些。   李独清抚尺一拍,如先前一般晃头晃脑道:“那柳家母也是个狠角色,见了自己两位儿子一并前来质问也不惊不慌,肃然道:‘你二人是想把我柳家掀了不成?夏家那丫头的事情,本就意外,与我又有何干?’   “本躲在柳家母背后的那女孩怯怯道:‘你们弄错了,不关家主的事。’柳家两位公子哥顿生惊疑,那真相究竟是如何?且看女孩缓缓道:‘夏小姐遇难之时,家主和二公子在侧堂,这事情二公子想必也是知晓的,为何又要来质问家主?’”   李独清讲到这里,顿了一下,看台下诸人听得饶有兴趣,又见派过去的人已经潜伏在堂口了,便笑着道:“只见柳二公子放肆一笑,大叫道———”   众人伸颈,侧目,却看台上一直温文尔雅的王铁牙,倏忽间变得面目狰狞,大叫道:“都不许动,公堂办案,所有人全都保持原地!”   听众微讶,想着怎么半路上跳出来个办案差吏,方才见门外一众官兵围了上来,才知道这说书原来是个局,不过局所为何,也不是能被自己晓得的。   满座顿时寂然,无敢哗者。李独清向台下望去,似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,是紧张而又疑惑的。不过他很快大手一挥,指向先前面色微沉那位,旁边的一妇人:“抓起来,带走。”   旁边面色微沉那位听了,面色更沉了。   李独清在台上一揖,道:“近日扮作王铁牙,对诸位多有隐瞒,实在抱歉。只是公务在身,不敢怠慢,如今真凶已经抓获,还请各位见谅。”   两个听得认真的叫道:“办啥子案,我看大人你讲得实在不错,不如以后转行得了,大家都爱听你讲的书!”叫完之后,又看周围兵大哥脸色不太好看,才噤了声。   “某乃地方一小小官吏,因案件所需才牵扯到诸位,说书之事是再也不想体验的了。”李独清说完,意味深长地望了幕后一眼。   待人群散去,幕后才传来一声轻笑:“这个故事还未完结,便被这公务打断,实在可惜。且看这些听客,对李大人的表演都深深赞叹,不若李大人感兴趣,便转行来做这等差事算了?”   李独清朝后面一拜,道:“小小伎俩,微臣惶恐。还请王爷移步衙堂,好做最后的审问。”   “先不急。李大人,本王方才见台下诸位神色都极其自然,唯有一男子面色诡异,似有忍耐,方才差人去盯紧些。怎的最后,却抓了一妇人去?”兰妄秋走出帘幕,缓缓道。   李独清这才将事情原委,细细道来:“微臣方才注意到那位男子神色有异,也觉得就是此子无疑了。但是,后来男子也应察觉自己神色的不对,若是心中有鬼,便装也要装自然些,可最后他依旧是那副表情。所以微臣才觉得,男子的神色并不是因为心中念头作祟,便从其周围寻找突破点。”   兰妄秋微微挑眉,道:“那妇人,又有何诡异之处?”   “若那妇人真是来听书的,听到情节起伏处,神色怎么也该有些变化。可据臣方才观察,此人既开始到结束,神色平静自然得不似常人。”李独清又指了指台下的空椅子,接着道:“而且,那神色有异的男子所坐位子,应该就是倒数第三排左数第四个,夫人坐第五个。男子的凳子前腿有缺损,故会向前倾,所以神色有异,便可以解释了。”   兰妄秋恍然道:“原来是如此。本王方才看,那第五个位子的后腿缺了一块,理应倾倒,但是妇人却坐得稳当,想必是不愿让旁人注意到自己。”   “王爷果真神机妙算。”李独清点头道。   兰妄秋拍拍他的肩,笑着道:“全然不及李卿,足智多谋,实乃我晟朝未来栋梁。”   李独清点头道:“王爷谬赞,微臣愧不敢当。且随微臣去往衙堂处。”    ☆、陵阳柳(八)   陵阳本不是国都,而今晟朝方兴,所以前朝的制度还未改革完善。恰如唐宋时有京兆府,前朝有汉京院,可惜所管辖区域皆与陵阳无缘挂钩。   于是陵阳一个十分体面的国都,虽然经济良好百花齐放,但所属管辖的陵阳府依旧是同其他地方一般级别。而今听说即将改革,但是案件情况紧急,容不得等改革以后再审度。   陵阳知府在台上冷汗频频,正色道:“大胆刁妇,你可认罪?”   毕竟台下右侧坐着的两位不是一般人物,要是被他俩抓住了过失,相信不用等改革了,直接当场削官,然后换个哪位新知府上去,共建美好和谐新陵阳。   想到这里,陵阳知府大人脸上的汗更多了。   “回大人,民妇不知。”台下女子虽面色微黄,但身材纤细五官端正,此刻神情也格外严肃,“这两位大人无缘无故将民妇抓至此,实在冤枉。”   李独清终于看不下去,道:“刘大人,您还是擦擦汗吧。”   知府刘余江轻咳一声,道:“多谢李大人关心。只是这刁妇实在蛮顽,也不知该如何令她招供。”说完伸出袖子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珠。   “这也得怪我们,未曾向刘大人说明。”李独清这才醒悟到差错,将事情原委同案件疑点,事无巨细地向刘余江说了一遍。   台下的妇人听着,冷哼起来。明眼人皆能看出,台下两位大人官职,要比陵阳父母官刘余江还要高上几等,方才见得他如此紧张,生怕出了差池。坐在李独清一旁的人,看上去衣着不凡,面容也生得俊朗端正,未穿官服,想必定是个大人物。   连李独清这样的官都能被差去扮说书先生,可见其权势之大。   妇人一想,这件案子连这两位都惊动了,还以身作则诱案犯上钩,看来朝廷很重视。莫不是真从这小小说书先生之死,看出了某些端倪?   刘余江这才缓过气来,语气也正常许多:“堂下妇人,前些日的王铁牙之死,你可曾听说?”   妇人俯首道:“回大人,民妇不知。方才还见王铁牙在台上说书,却不知是他人扮的。”   “巧舌如簧。”刘余江冷声道:“台下便是二月前来到陵阳的妇人黄某吧。衙役给我的资料上说,你来到陵阳时还带了一个男孩,如今却不见了。”   妇人道:“正是民妇黄某。大人不知,那男孩是我表舅家的孩子,我此行是将他从老家带回来,并无其它目的,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命案扯上了关系。”语气间全然无任何疑点。   刘余江这才拍案而起:“大胆刁妇,还敢狡辩?有百姓称,就在王铁牙遇害当晚,有人见你那男孩从南城门离去,也不见回来。看他年纪尚小,一人于深山茂林之间恐遭危险,便向我等说明。你却说他早已跟着父母去了?也不知是何等父母,竟会让一黄口小儿独自出行。”   妇人神色微异,虽然很快掩饰下去,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,还是被李独清察觉。只见妇人一顿,道:“就算孩子贪玩,出去撒欢了也未可知。怎么就和民妇扯上了关联?”   “男孩去了就没有再回来。”李独清看她回应得极为勉强,终于忍不住开口道,“可是陵阳城里,没有一家人家向衙门汇报,有走失儿童一事。”   妇人沉默了。   刘余江又道:“民妇黄某,你可否能告诉本府,王铁牙遇害当晚,你去干了些什么?”   “回大人,民妇当时正在客栈中休息了。客栈老板也可说明,民妇真的未曾出去过,也没有时间去害素未谋面的王铁牙先生。”妇人垂眸回道。   刘余江眯眼道:“你说是来探亲,却只能住在客栈?”   “表舅家贫,房间也不够,不便叨扰。”妇人抬起眸子,笑道:“怎么,这大人也要管?”   刘余江冷笑一声:“哼,这当然不必管。只是,本府方才并未点明王铁牙是何晚何时遇害,你怎的就说已经睡下?”   妇人抬眉道:“民妇向来睡得早,这也是正常的吧。”   一个衙吏从门外奔进,上前道:“禀告大人,属下已经查明,客栈潘老板说住客黄某每晚亥时准时进房入睡,并无异常。”   “哦?王铁牙真是在亥时以后遇害,这么看来,你真是没有嫌疑了。”刘余江道。   妇人笑道:“那大人可否放民妇离开了?本就是听听王铁牙先生的书,却不知怎么被抓到这里,耽误了好些时间。”说完便要起身。   “且慢。”李独清抬手,道:“这位衙吏似乎还有话想说。”   只见那衙吏果真拱手,道:“潘老板是这么说的,不过他家店小二说,王铁牙遇害其晚,他见此妇未曾进食,便推门进房送饭,却见屋中空无一人。”   “哦?你方才可是说,准时入睡?而今却在最要紧的一个晚上,不见了踪影?”刘余江装作讶然的样子,道:“那还说什么,便是此妇了,来人,押到大牢里审问!”   “刘大人且稍等。”只听李独清徐徐道:“我倒觉得王铁牙之死,还有许多疑点。比如说杀人动机,杀人手法,全未明了,还不便就此结案。”   刘余江问:“那依李大人所言,当是如何?”   李独清望向台下的妇人,凛声问道:“妇人黄某,我看你面色颇为颓废,想来是身体有恙。不若先叫郎中来把个脉象,免得受了牢狱之灾,还病在牢里,花朝廷的钱。”   刘余江闻言,颇勉强地笑着:“李大人真是勤俭克己,为国家着想。”   一旁正巧请了个郎中,闻言就要上去为妇人把脉,谁知妇人却神色一变,伸出手向郎中抓去。   却听风中呼啸一声,一支白羽箭穿空而过,钉在妇人的肩胛骨上。   刘余江不明所以,惊道:“李大人,你方才还说要帮朝廷省钱,如今连血都出了,可是要花更多钱啊。”   兰妄秋站在堂上,手中把着一弯长弓,面色微寒:“此妇人身有异术,旁人恐难进其身,故出此下策。尔等可见其掌心,必有许多茧,乃是自幼习武所得。”   妇人已痛得无反抗之力,衙役这才近其身观看,道:“果真有许多。”   “王……大人好眼力,下官佩服。”刘余江发自真心地赞叹道。却见那妇人目光一利,竟顾不得身上的伤,将袖中一物甩出,被兰妄秋一手稳稳接住。   李独清凑近一看,是一枚细至几近发丝直径的针。却听兰妄秋浅笑道:“你也是痛糊涂了,就这样把证物交到本官手里?”   妇人懊悔地盯着他,眼中满是恨意。却见其突然口吐黑血,双目一闭,倒在地上。   衙役上前观察,道:“回大人,已无呼吸。”   “这可怎生是好?”刘余江汗然,唯一一个嫌疑犯竟当场自杀了,那么此案的线索,到这里就断了吧?   兰妄秋冷冷道:“此妇人口中先前就藏有□□,也苦了她同我们闲扯这么多。观其手法,必是江湖中人,那么此案,必有其他渊源。只可惜证人已死,看来得重新寻找线索了。”   “微臣原以为是家仇一类,却怎么牵连上江湖中事?”李独清问道。   “此妇人前来自投罗网,想必是对自己所杀之人产生了疑虑,便可说明其并未真正见过目标。未见过其人,便要置之死地,便是江湖杀手常做的事。”兰妄秋微微低头,“可王铁牙只是个说书人,怎么会招来江湖中人的仇视?”   李独清悠悠道:“此中必然有深意。王爷可要继续追寻?”   “这是自然的。”兰妄秋若有所思地点头。   刘余江听眼前这两位又是“下属”又是“王爷”的,对李独清身边这位大人的身份本就有诸多猜测,方才观其身手不凡,如今答案却好像昭然若揭了。   “微臣该死,未识得王爷身份,多有怠慢。”刘余江说着,便俯首在地。一旁的人见了,也跟着跪在地上,不敢出声。   兰妄秋坦然笑道:“某乃是奸佞之王耳,当不起诸位这许多礼节。”   刘余江这才了然面前这位是朝中何许人也,顿时两股战战,拜得更深。   城南郊外,又闪出两个人来。这陵阳城南本是荒芜之地,如今人流不断,大家都想必然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。虽然只有真正路过这里的人才知道,只是凑巧而已。   “阿宁。”关鸠坐在路边一块荒石上,龇牙咧嘴道:“如今我连个公子哥都不是了,看来你进关家,还得另想法子。这顾秦,迟早有一天得找他算账。”   钟宁好像并不忧心,看着面前换上女子装束的关鸠,掩不住嘴角的笑意:“其实小鸠,你这样也挺好的。也不是紧急的事情,且放宽些心吧。”   “只是那些人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。”关鸠微蹙秀眉,道:“而今这关宅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。总之,那个地方,隔墙有耳,隔门有险。要是他们真的出手,就那女人的脾性,定是等死的。”   钟宁安慰道:“那我尽早想办法进去便是。”   “欠债必还,那女人好歹也火了这么久,怎么连这种事都不清楚呢?”关鸠长叹一声,躺在冰凉的石头上,阳光顺着叶隙洒下,在她眉眼旁悄悄晕开。   钟宁望着她颓然的样子,也坐在石头上,垂首不言。    ☆、陵阳柳(九)   阳光和暖,背后却好像有些不明的阴沉。   躺在石头上的关鸠猛地活了过来,道:“阿宁,随我去一趟平江府吧。”   “啊?”这么突然,着实把钟宁吓了一跳。不过很快她就听清了关鸠的问题,回道:“可以是可以,但是去那里做什么?虽说鱼米之乡,富足之地,但远得很。”   “你这话说得,好像那里不是你的故乡。”关鸠挑眉,问道:“临水阁总部不就在平江府处吗?”   “话是这么说,可临水阁分府遍布大江南北。我正是在离平江府十万八千里的汉信,进入了万长老门下。”钟宁沉默一会,道。   关鸠干咳两声,道:“都一样,都一样。不论怎样,阿宁这样厉害,所以我得拜托你嘛。”说完觉得天空略略阴沉下来,抬头望天,结果顿时被浇了一脸。   “居然下雨了。”钟宁拉着有些狼狈的关鸠,躲进树林旁一个山洞里。   山洞里竟然设施齐全,有一桌一椅一本书,书上赫然四个大字:“阳真剑诀”。   “这本书看上去很正经啊。”关鸠也猜到此处是钟宁常来的地方,所以才放了这许多东西,“临水阁不研究什么剑术内功的吧。”   钟宁也望着这书封,道:“其实这本书是唐时无名氏所写,我本以为是本练武的,便拿过来强身健体一番。哪里知道,内里所写,简直与武功毫无关系,倒像是修仙秘籍。”   “诚然。”关鸠翻看了里面的内容,道。   钟宁从洞深处又拉出来把椅子,擦了擦灰,示意关鸠坐下,道:“小鸠,你方才说要去平江府,可是有什么事情?”   “也没什么事,咳。”关鸠坐下,眼神深邃地望向洞口喷薄而下的雨水:“阿宁你看,这天方才还是晴空万里,阳光和煦,而今突然就阴风怒号,骤起暴雨,可见世间万事是时常变化的。所以,我现在也变化了,平江府啥的不去也罢。”   钟宁闻言,有些无言以对:“呃……”   “不如我们换个地方,就去汉信如何?”关鸠接着道。   “小鸠,”钟宁好像发现了什么,“你不会专挑我老家去吧?是想带我重温儿时记忆,还是去寻踪探祖?亦或是去祭拜家祖?可是清明过去好久了。”   关鸠又干咳两声:“也不是,咳咳。说说而已,你不想去就算了。”   钟宁总觉得关鸠此刻有些奇怪。   不过,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,全然不知。   王小六总觉得身边这小和尚,近来有些问题。   因为和那叫顾秦的小白脸一路,所以这路上免不了要打不少照面,这小和尚看那姓顾的眼神,着实奇怪。   王小六在心中盘思着,莫不是现在小白脸抢手得很?小花也是被小白脸给拐走的,现在连小和尚也要被拐走,感情现在的小白脸都是男女通吃的?   想到这里,胸中又是无明业火簌簌。顿时上前,拦住小和尚看顾秦的视线,质问道:“小和尚,你这一路上总是盯着那男的看做什么?就算人家好看,你这眼神也太□□裸了。”   静闲本是在发呆,突然看王小六怒气冲冲地走来,一脸莫名。又听他所言,觉得更加奇怪,道:“王兄,我没有在看顾兄,只是天气潮湿,有些发愣罢了。”   “我都和你走了这么久,你就喊我一声王兄。那顾秦刚才认识,你也喊他顾兄。”王小六拉下着脸,道,“到底是我跟你亲,还是你和那小白脸亲?”   静闲缓声道:“王兄,这不能用亲字来说啊。轮熟悉,自然是王兄同小僧熟的。”   “这不就好了。”王小六一撇嘴,道:“那你以后就算发愣,也不要盯着那姓顾的看。盯着我看,小爷也暂且不介意一番。”说完,就抬头向前走去。   静闲望着王小六的背影,嘴角默默挑起一个微笑。   顾秦偶尔回头,看了看身后有些别扭的王小六,以及笑得意味深长的静闲,觉得此行还是不要叨扰他二人才好。不过,那个叫做静闲的小和尚先前确乎在看自己,眼神也确乎如王小六所言一般,别有深意。也不知是何缘由。   想到这里,也难咎其深故,只得继续抬头看向前方的漫漫长路。   其实不再是一个人走,也挺好的。   关宅今日有些热闹。   其原因是关夫人心血来潮,办了个宴会,宴请了一众大顾客。因为购买军资,都是经大臣之手,所以这些大顾客中不乏有皇亲国戚,肱骨大臣之类。总之,都是贵人。   这些贵人都挤在关家的院子里,互相也不乏熟络,一边海吃湖喝着,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。可谓有些聒噪。关鸠现在已不是公子,只得待在后院里百无聊赖。   许是因为人多,院里的空气有些燥热。   从后门那里偷偷窜进一个人影,看了四周没人,才放心地踏进来,朝关鸠惊道:“哟,这不是关小姐吗?怎么,最近怎么没见你哥呢?”   “乔大管事,想是你记错了。”关鸠被戳及痛处,翻了个白眼,道:“关家只有某这一个孩子。”   乔温嘿嘿一笑,道:“那想必是我老眼昏花,将你看成两个人了。”   “此事不提也罢。”关鸠冷声道,“乔大管事宴闯敝府后门,想必是有要事同某商议。”   “关小姐,你既然是女子,说话怎么这样腔调呢?”乔温故意皱着眉,拿捏道:“像某、在下这种自称,还是不用的好。不然人家以为你是个穿女装的变态。”   关鸠长吁一声,问:“乔大管事过来,就是纯粹来看关某笑话的?”   “都说了不要用某这样的称谓了。”乔温苦口婆心道。   关鸠清清嗓子,重新道:“乔大管事莅临本府,令我关宅蓬荜生辉。可否告知我,您此行前来是所为何事?莫不是来看我的笑话?”   “这样也行,用奴这样自称就更好了。”乔温缓缓点头,道。   关鸠终于没了耐心:“所以,你到底来干什么的?”   乔温一字一句,徐徐道:“关小姐,我宴闯贵府后院所为无他,只是有一事在身。此事便是,来看关小姐的笑话。”说罢哈哈大笑两声,趁着关鸠还没有怒起,又从后门溜了出去。   关鸠气不打一处来,觉得自己先前交情的,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   院里本来就热,加上乔温又来气她一番,顿生热意。关鸠叫一旁的侍女递碗酸梅汤来解暑,却发现身旁站着的正是屏儿。   屏儿大抵是关宅最好的奴婢了,此刻不叫她出去迎客,反而来后院看着自己无所事事,顿觉得奇怪,便问道:“屏儿,你怎么在这里,外面不需要帮忙吗?”   “回小姐,夫人说此宴会关系重大,所以吩咐我好好看着小姐,莫要添乱。”屏儿仔细回应着,看着关鸠不太好的脸色,慌忙道:“都是夫人的原话,屏儿不敢冒犯小姐。”   关鸠面上有些悲伤:“居然连你也嘲笑我。”长叹一声,接着道:“罢了,天气太热,你去帮我拿碗酸梅汤过来好了。若是自己也渴,可以先喝一碗。”   屏儿应着去了,看自家小姐有些愤愤然,不知是何缘故。可怜的她并不知道,自己刚刚那两句“小姐”,正好击中了关鸠脆弱的玻璃心。   拿来了解暑的酸梅汤,关鸠捧在手里,都能觉得凉意透过手掌,灌满了全身。顿时觉得在炎炎夏日,有了这等解暑良物,虽然心中多有郁结,也算不得什么了。   抬头喝下一口,觉得很是满足,却听前方一陌生声音道:“关小姐。”顿时心一惊,功力全废,将那一口清凉舒爽又解渴的酸梅汤“噗”地一声,喷在了来人的脸上。   关鸠咳了两声,才抬头望去,只见之前那位奇奇怪怪的王秋公子正立在眼前,一脸的棕红色汤水,满脸隐忍。慌忙道:“对不起啊大兄弟,我真不是故意的,谁教你突然出现,吓了我一跳嘛……”见王秋依旧闭目不言,继续道:“你没事吧?这酸梅汤还有杀人的功效?”   随后才发现面前这位还满脸是水,关键是冰凉的酸水,顿时产生的冲击力定然不可小觑。于是心怀愧疚,用袖子抹了两下他可怜的脸,道:“实在不好意思,不过这样骄阳似火的日子,被冰凉的水撒满脸,是不是感觉顿时清凉许多?”   说完觉得自己脸皮真厚。   王秋好一会才缓过神来,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汤水,睁眼悠悠然道:“是的,关小姐这一口酸梅汤真是清心降火,将某这一身热意浇了个透。”   “抱歉抱歉,我真不是故意的。”关鸠嘿嘿两声,道。   王秋身旁站了位小厮,这时候看主子缓过神来,立刻尖声道:“这位关姑娘,你好大胆子,见了宁王殿下竟然不跪,还吐了殿下满脸水,成何体统!”   “哇,这位小哥的嗓子真好,真像宫里来的公公。”关鸠本来听着,觉得稀奇,赞叹一番之后才听清刚刚那小厮所言,惊异道:“王公子,你怎么成王爷了?我不过闭门几个时辰,外面竟已改朝换代?”   “在下兰妄秋。先前因为有务在身,故未敢向姑娘禀明身份,还请见谅。”兰妄秋缓缓道。   见他这样有教养的样子,关鸠顿时觉得无地自容。  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,愣愣道:“我是不是得跪?”    ☆、陵阳柳(十)   看着关鸠愣愣的样子,兰妄秋无奈地挥挥手:“不必了。本就是我擅自闯进来,多有冒犯。”   “呵呵,怎么会,宁王殿下莅临敝府,真是让敝府蓬荜生辉。请问殿下有何事?”关鸠见到这样尊贵的人物,这样尊贵的人物却这样平易近人,顿时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。   兰妄秋沉思道:“这话,刚刚关姑娘似乎同乔管家讲过一样的。”   “是吗?哈哈,怎么会……”关鸠觉得自己顿时有些词穷,不过又警觉道:“殿下,您什么时候过来的?怎么连我和乔温说的什么都听到了。”   “我早些时候就来了。外面不是在举办宴会吗,吵得很,就进来避避,未曾想碰见了关小姐。”兰妄秋一顿,接着道:“还听见了关小姐和乔管家的谈话,实在冒犯。”   “不会不会,也没什么事。”关鸠皮笑肉不笑道,随后一想,自己和乔温说了什么都忘得差不多,有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吗?   没有吧。   没有吗?   “关小姐?”兰妄秋皱着眉,道:“你怎么总走神,是不是不舒服?”   关鸠一惊,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沉思之中。慌忙补救道:“不,必然是殿下太耀眼,德隆望尊,令我心悦诚服、五体投地,感激涕零。请问殿下有什么事要问吗?”   “咳,其实也没有。”兰妄秋悠悠道。接下来他还想说些什么,不过关鸠并没有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,直接道:“既然如此,关某……我就先告退了,您吃好玩好,再见!”   见关鸠竟真这样走了,兰妄秋有些汗颜:“这姑娘也是画风清奇。”   小厮不敢答话,不过心中也是拼命对自家主子的评论,表示赞同。   眼看着赶了两天路,王小六、静闲、顾秦三人终于抵达了承鲤郡。因为正值酷夏,虽几近秋天,可就是这个时节最最热。王小六觉得,照这个速度,四六天到兆风城已经实属不易,就不用提更远处的狐郡了。   顾秦其实本来能走得很快,不过为了照顾同行两个小子的速度,便放缓了脚步。所幸,三人要办的事情都不紧急,所以对早些晚些,没有很大意见。   考虑到要中午了,是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,三人决定在路边的小铺里度过这正午。   王小六自告奋勇要去点菜,静闲和顾秦就把钱给了他,自己坐在位子上静静等着。王小六刚刚走进去,静闲就破神秘地凑到顾秦面前,轻声道:“顾兄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顾秦笑得分外亲切温和。   静闲不语,只是将怀里一物件悄悄塞在顾秦手里。   顾秦虽然面上表情未变,但眉毛略为一挑,有些讶然。   “喂,你俩!”王小六从铺子里端着三碗面走了出来,不满的大叫道:“就说你俩呢!小和尚,你和一个大男人凑那么近,还动手动脚的,成何体统?”   “我……”静闲有些惊讶于他的迅速,手脚顿时慌乱起来,却被王小六抓了个正着:“你们俩在偷偷摸摸藏什么好东西?拿来看看。”   静闲轻轻道:“没什么,真的。”   王小六更加不满,撇了撇嘴:“行呗,你不愿意给看就不看,谁稀罕啊。”   顾秦坦然笑着,道:“就是此物。”说着,从怀里掏出来两块方糖。静闲本来看顾秦这么说,有些提心吊胆,后来看到他掏出来的物事,竟松了口气。   “好啊你,小和尚。”王小六眯了眯眼,“你现在学会瞒着兄弟我了,是不?”说着动作很大地坐了下来,将书中端着的面“砰”地放在桌上。汤水也差些洒出来。   虽然心中不太平衡,但毕竟只是两块小孩子吃的糖而已。王小六觉得自己如此在意,实在是没有男子汉气概、宰相胸襟。于是接下来也没有做什么事。   吃好了面接着赶路,一路上王小六与静闲相顾无言。   静闲一路上有些局促不安,想去找王小六搭话,可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来。王小六也发觉了,顿觉得这小和尚太懦弱,更加不想理他。   顾秦在一旁看着,微笑着叹了口气,心道小孩子就是别扭得很。   李独清近来天天愁眉苦脸。   不因其他,就是之前那桩案子。   因为王铁牙遇害案,自己扮了好些天的说书先生,自觉得脸皮厚了一圈,嘴皮子也差点磨破。结果到最后嫌疑犯抓到了,却自尽了,忙活好些天的案子就如此不了了之。实乃心中一好大的疙瘩,自此茶不思饭不想,心神不宁,夜不能寐。   李夫人不堪其扰,差点离家出走,这位才略略消停了些。   李独清大清早起床,连家里的小厮还在打呼噜。他披了件衣服,就到院子里坐下,望着水塘里一条一条红尾鲤鱼,竟不知在苦思冥想些什么。   李夫人一会惊起,发觉李独清已经不见,只好起身出去寻。在院子里寻着了,却发现这位李大人正在凝视着无辜小鱼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刚想教训,又看李独清颓然的气色,终究还是不忍心。   “流思,你近来真是好不安分。”李夫人唤着李独清的表字,走上前嗔怪道。   李独清这才从自己的思想漩涡中脱出,转头对自家夫人道:“怀儿,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?”   李夫人虽然很气,但还是要保持微笑,答道:“没有意义。”   “那活着又干什么呢?”李大人面目生出悲怆之情,若是拉到衙门里去做证人,知府定然看他如此动情的神色,说什么都信了。   李夫人依旧微笑着:“你不想活着,那就不活好了。”   李独清明白这些天自家夫人受了气,说些偏激的话也不为过。于是黯然道:“活着没有意义却又怕死,着实可悲。怀儿,近些天,我有些心神不宁,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。”   “诚然如此。”李夫人冷声道。不过,看李独清略显愧疚的神色,终归还是“噗”地笑起来:“流思,你既然有心事,可否给我讲讲,看我能不能帮上忙?”   “这是公堂里的事,夫人还是不要忧心了。”李大人太息一声,道。   “既然是公堂里的事,就不要带到家里来了。”李夫人柔声道,“说起来,先前住我们隔壁的那个小姑娘,如今怎么样了?那时候还帮我了不少忙,还没好好谢谢这丫头。”   李独清抬眸道:“你说关家那姑娘?而今倒是长大了,是个清秀的小美女,就是……”随后更加感慨道:“有点奇奇怪怪的,也不便明说了。”   李夫人闻言蹙起了秀眉,觉得有必要抽个时间,探望一下那位小姑娘。   果真,关鸠还未从“听说书碰见的路人甲就是当今第一奸王”这个噩梦中走出来,就接到了李夫人的慰问与探访。   李夫人远道而来,关夫人自然很是高兴,不仅好茶好点心招待了,还非常贴心地将她与关鸠单独处于一个屋子内,好叙叙旧,谈谈情。   关鸠显然觉得这样不自在,可究竟是长辈,也不敢说什么。   “小鸠,好些年没见着你了,最近听你李叔叔讲起来,说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,如今一见,果真如此。而后可得有不少公子哥排在门外求亲了。”李夫人温柔地笑着,道。   关鸠显然觉得这不现实,毕竟自己关大少的恶名昭彰可不是盖的。而且,李独清有那么老吗?竟然要叫叔叔了,真是岁月不饶人,以后见他还得恭敬些咯?   乱七八糟地想着,关鸠回道:“多谢夫人关心,关某愧不敢当。”   看李夫人有些微妙的神情,关鸠慌忙补救道:“不,李夫人,我的意思是,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关心!哈哈哈……”笑着笑着,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干。   “那就好,鸠儿。听你李叔叔说,你最近变得有些奇怪,可别跟其他不好的人学。”李夫人慈爱地笑着,说话的声音分外语重心长。   关鸠慌忙点头:“我定会注意的。”   李夫人点点头,看她尴尬的样子,没多说什么。之后,悄悄问了一句:“小鸠,你知道你李叔叔怎么了吗?最近他心不在焉的,弄得所有人都不太好过。”   “我也不知道啊,也没看见过他。”关鸠回道,看李夫人如此忧心的模样,加了一句:“哦,好像看见过,就在城东的勾栏那里,他说书说得兴起。”   李夫人皱眉道:“说书?”难道家里已经如此拮据,要靠说书来补贴家用了吗?若真是这样,找自己父亲说说不就好了,还不至于要卖艺吧。   况且,自家夫君什么时候有说书这门手艺了?   李夫人表情渐渐凝重起来。   “小鸠,你老实和阿姨说,李叔叔是怎么说书的?”   关鸠愣了一下,就开始学起来。先是拂一下胡子,再抚尺一拍,然后轻轻咳三声,拿腔捏调道:“但见阴晦的角落里,坐着个小姑娘,生得同夏小姐有七分相似。她此时不自主全身颤抖,见来人发现了自己,更加惊惧。”说完又顿一下,欲往下继续,被脸色不太好的李夫人打断。   “当真是这样?”李夫人看上去脸色苍白,双目无神。   关鸠点点头,欲关心一下,却见李夫人颓然道:“小鸠,谢谢你。我还有事,就先回去了。”再一看,已经跌跌撞撞地走了。   关鸠望着她的背影,自言自语道:“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?” ☆、陵阳柳(十一)   入秋了。在这个萧瑟的时节,关鸠决定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   首先第一步,是要找个靠谱的人。想来想去,身边的熟人是否靠谱暂且不论,光是这事情就不能让他们知道。不若如此,还不知道要搞成什么样子。   于是,关鸠在辗转反侧三个日夜后,打算去一趟兰府。   这晟朝江山姓兰,可见兰府是个什么地方。先王去世时留下七位皇子,两个没能活到成年。剩下的五个,除了当上皇帝的,都居于兰府。   虽说是如此,这兰府还不只是一个府邸。当今四位王爷在陵阳都各自居于一处,这所谓兰府最终也只能算作一个意象罢了。   前些日子来的乔温乔管事,管的便是安王府。而今观其闲情逸致,无所事事,不免叨扰一番,好叫她有点活干。关鸠想着,唇边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。   “关鸠?”乔温本在院子里晒太阳,见从门口大摇大摆进来一个人影,不免惊奇。又想起前日自己对关小姐的调侃,心道莫不是来寻仇的。顿时紧张起来。   寻仇不要紧,好不容易偷来的闲,可别被打搅成泡沫了。   关鸠也不客气,挑了靠近的石凳坐下,笑眯眯道:“乔管事,好久不见。近来入秋,观院中落叶纷纷,秋雁南归,方才来向你托件事情。”   乔温总有种不好的预感,强颜欢笑道:“关小姐得闲心来敝府,乔某定当竭力相助。”   “乔管事先前才说不要以某自称,怎的,现在倒是忽然变了?”关鸠挑了挑眉,道。   乔温轻咳两声:“关小姐究竟所为何事?”   “我就问你个事。”关鸠终于不拿腔捏调,转而把声音放轻许多,凑过来道。   乔温随意点点头:“听着呢。”   正等着后话,却听关鸠用一种闻所未闻的语气,悄悄问:“你说,喜欢一个人,是什么样的感觉?”   “关小姐这是,寻着了倾心良人?”乔温瞪大了眼睛,方觉眼前都是真实,并不是自己一个极其荒诞古怪的梦境。虽说如此,这番情景还是荒诞了些。   关鸠点点头,继续道:“你说喜欢一个人,是否就是见不到一刻就想念,见着了分别就感伤那种?若是每时每刻都想同那人共居一屋,是否就是如狂的思慕了?”   “这个话题,实在是很难回答。”乔温蹙了蹙眉,思量好一阵,才道:“若真如你刚才所言,那十有八九是了。只是哪家公子哥,竟能让你……我不是说不好,就是总觉得怪怪的。”   “既然如此,我已知晓了。”关鸠垂下眸子,良久继续道:“乔管事,我想拜托你一件事,不知可有空暇助我一臂之力?”   乔温悠悠道:“你先说着。”   “我想追个妹子,无奈经验不够,故来寻乔管事,望告知一二。”关鸠缓缓道。   空气好像一下子静止了。   只听凉风划过庭院的秋木,乔温终于开口:“你丫都成了这副模样,怎么还是不死心。”   “乔管事,你身兼公职,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文明。”关鸠笑起来,目光清澈,面容明媚,“所以说,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?”   乔温感觉自己说话时分外无力:“追的是姑娘,你倒是让我怎么帮。平日里你关大少驰骋京都,认识的那些王孙贵公子想来是数不胜数,想必个个精通此道。为何却来寻我?”   “那些家伙找不得。”关鸠面色忽的凝重起来:“若去寻他们,定被嘲笑一番。届时不仅落个变态的名声,而且我对阿宁是真心的,岂如他们一般,只为欢情纵荡?”   乔温心道,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变态。   但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兼顾,说话太露骨终究是容易得罪人。于是乔温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容:“若是真心,想必定能感动上天。祝关小姐马到成功。”   “乔管事切莫推辞。我虽然有此意,无奈并无计策,使佳人之情义也同我一般。而今环顾四周,惟有你办事牢靠些。”关鸠忧心着,叹了口气。   乔温眯了眯眼,问:“所以说,你想让我帮你什么?”   “我已经说过了呀。”关鸠闻言,抬眸道:“让乔大管事给我出个计策,好追到妹子嘛。”   乔温只听自己用斩钉截铁的声音,凛然道:“十分抱歉,我对这种事情,素未听闻,更无计策能力来助关小姐一臂之力。还请另寻能人义士,免得误了关小姐的良缘。”   “无碍无碍。”关鸠狡黠一笑,道:“乔管事只管想个能让佳人动心的计策便可,岂需深思?况且近来安王爷的花样也是层出不穷,随意挑一个也是不错的。”   “别开玩笑了。”乔温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,最终不敌关鸠死缠烂打的叨扰,道:“行吧,我就给你想一个。事情黄了可别怨我。”   关鸠这才满意地点头:“想好了记得告诉我。乔管事恩情,我不胜感激,来日必当相报。”   乔温表面上冷静地点头,实则心中暗暗道:别以怨报德就好。   过了三日,安王外出,乔温终于抽出来空闲,帮毫不客气的关鸠想计策。   换了身平常点的衣服出府,想来是追妹神技,从坊间必能得知一二。便又混进了人多嘈杂的小茶馆里,希望能像之前那样两碗茶就套出事情原委来。   皇天不负有心人。有一个看上去就十分有故事的身影,占据了整个茶馆最有故事的座位,正有故事地看着一本远观就十分有故事的书。   乔温觉得机会就是现在了,便上前笑吟吟地搭话:“这位公子,你在看什么书呢?”   那个有故事的背影抬起头来,一双有些熟悉的眸子里闪着寒意。   乔温一惊,觉得这样的眼神也十分有故事。想厚着脸皮继续问,却觉得此人在哪里见过似的。眉眼间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。   那人开口,语气也很有故事:“一本闲书罢了。怎么,乔管事也感兴趣?”   乔温这才想起来面前人的身份,顿时有些懊恼。面子功夫依旧不可省,语气间略显尴尬:“属下未识得端王真身,还望宽恕。”   端王兰景言,可谓京城王孙第一大闲人。若是在四位王爷中非得选一个,最有可能出现在茶馆这种旮旯的,必然是端王了。只是,虽说如此,乔温还是觉得十分凑巧又十分不真实。   总是跟着安王出席各种活动,想必是见着这位端王不少回。无奈安王此人比较麻烦,乔温每时每刻不免劳心忉忉,也来不及将席上王孙认个全。不过闲如端王,说不定早就把见过的人都认了个遍了。   “无碍。”兰景言轻轻抬手,道:“乔管事前来搭话,想必是有事询问。便坐下慢慢说罢。”   “就不了……”乔温“吧”字还未出口,就见兰景言不容置疑的指指对面的座位,示意她赶紧坐下。这才躬身道:“那便就打扰王爷了。”   端王点点头,目光又粘回了手中的书上。乔温总觉得眼前贵人的表情,总透着一股有话快说的不耐烦,于是开门见山道:“属下向王爷搭话,便是为了王爷手中此书。观其封面不似寻常圣贤读物,属下近日又在研究此类书籍,故冒昧打扰。”   “这本书?”兰景言这才抬起眸子,将手中的书合上,只见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:“豪门怨女”。乔温本来觉得端王爷好歹是个公众人物,看些上不得台面的书也得遮掩一番,未曾想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就映入眼帘。   “此书是况之弟推荐给本王的,本以为是些奇闻异事,家族秘闻之类,闲暇时看来也倒有些意思。乔管事近来也在研究此类书籍?”兰景言语气淡淡的,说完朝她微微一笑。   闲暇时读来也挺有意思。其实这人无时无刻不闲吧?   乔温惶恐道:“属下正在研究其中一些事理,让王爷见笑了。”   “什么事理?若是你感兴趣,本王倒是可以告知。”兰景言缓缓地翻了翻手中厚厚一本书,接着道:“只是这类书中的事理,大多是勾心斗角亦或情情爱爱之类,也不知乔管事在研究些什么。”   乔温只觉得空气里都透着尴尬。最终看也敷衍不了,关鸠那边的事也不太好拖延,只好厚着脸皮,声音渐闻渐小:“大抵就是,怎么追女孩子,才可让其动心……”   茶馆里嘈杂,乔温又因为所言声音极轻,兰景言想来是一个字也没听见。他皱着眉站起来凑近些:“什么?”   这一凑凑得有些太近了,近得连端王爷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。想来是家族基因,兰家人都生得极好,端王爷自然也不会突然变异,于是那面容如玉,便清晰可见了。   虽说此人是京城第一闲,但毕竟是贵人,身上的气场究竟不一样。乔温更加惶恐,朝后退些,兰景言也发觉自己靠得有些近,只好退了回来,轻笑道:“抱歉,乔管事声音太小了,没有吓到你吧?若是叫九渊见了,指不准得上门来问罪。”   “是属下唐突了。”乔温颔首,声音略大一些:“属下方才所言是如何追求姑娘,才可让其动心。”随后略不自然地扭过头,想来也觉得这个话题被自己说出来,挺奇怪的。   所幸茶馆里本就嘈杂,眼下加上这一分声响,也不算醒目,所以这言谈虽然怪异,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。   “这个事理,着实需要好好探讨。”兰景言翻了翻手中的书,忽的停在某一页,望向乔温道:“本王倒是在此书中,找到个能用的法子。只是不知道乔管事要如何用,用在何处?”    ☆、陵阳柳(十二)   已是初秋,柳树本是鲜绿色的叶子也开始泛黄。偶尔高风吹过,还会带下几片凋零的叶子,像是蝴蝶一般飘飘荡荡,最终还是落在地上,或是湖面。带起些尘土或涟漪。   “乔管事问这话,却是所为何事?”见乔温眼神飘忽,也不回话,兰景言脾气极好地又问了一遍,语气依旧和缓。   乔温这才回过神来,道:“属下有个……亲戚,而今看上了一位姑娘,苦于姑娘只把他当做朋友,两人一时毫无进展。前日那亲戚来寻我,问有没有什么好办法,属下本来也不想应,无奈此人比较赖,最终还是应下了。属下对此事又毫无见解,便出来寻寻,想是坊间大抵有好法子,可供参考。”   “追姑娘,赖你做什么?”兰景言闻言却微皱了眉头,道:“说起来,九渊弟刚走,你就为别人家的私情奔波,府里也不知得落下多少事务。”   “属下的职务本就微乎其微,事务也没多少,劳王爷挂念了。”乔温浅笑,道:“而今叨扰了王爷,方才说有法子,究竟是何计策?”   兰景言也就不多问了。垂下头翻开那一页,将书倒了退给她:“这一段,你可细读一下。”   乔温谢过,便接过来细细读了。   这本书书名和内容着实非常统一。虽说这一段前面还有小半本的情节,但光读这个情节,乔温觉得自己好似已经看完了之前所有,猜也能猜到了。   这故事,大概就讲的是女主孙氏,嫁入了豪门,无奈丈夫比较风流,处处沾花惹草,孙氏只好在深闺中孤独寂寞。孙氏的妥协让丈夫变本加厉,不多时竟然带了好几个小妾回家。这一段就是讲的孙氏丈夫追求其中一个小妾的故事。   乔温读完,深谙其道。想是接下来孙氏必将反击,然后深宅里腥风血雨,勾心斗角,着实可叹。看完这个段落,乔温悄悄把这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,想看一眼结尾,无奈却被兰景言压住了手:“看完了?”   “……是的。”乔温觉得自己好奇心实在太重,连这种书都想看个究竟。   不过说起来,因为管的东西多,乔温几乎是全年无休的,偶尔兰九渊出府几日,或者恰好没有事情,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。这种闲暇时光,乔温大多拿来晒太阳了,而今看来,此类书籍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。   兰景言收回了手,顺便把书页拿了回来:“你看出什么了?”   “大概就是做人一定要有骨气,不然总会被人欺负。”乔温感慨道,随后又极有感悟地加上一句:“但豪门家族,三妻四妾也比较正常。所以女主一看就是嫁错了人,若是想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境界,还得寻个种田夫君之类。”   “乔管事见解独到。不过本王所记不错,你今天来找本王之缘故,难道不是如何追求姑娘?”兰景言眯了眯眼,道:“乔管事看上去倒是对此书的情节,更感兴趣。”   乔温这才回忆起刚才那段的情节来:“王爷所指的,是那莫家公子如何勾引程家姑娘的计策?那程家姑娘被歹徒所持,莫公子便见色起意,拔刀相助,诚然是挺动人心弦的。可是这计策却还需要女主角被歹人挟持,着实难等到那一刻。”   “没有歹人,可以制造歹人啊。”兰景言轻轻一笑,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叩击起来,说话也一字一句,正中节奏:“只消找些汉子扮作歹人,再让你那亲戚出现相助,不就可以了?”   乔温面色有些凝重:“此计策果真虚伪。这同那些没有案件可以报上,只好自己制造些家长里短鸡飞狗跳,然后假意填表报上,寻求拨款的穷恶悍吏有什么区别?”   “没什么区别。只是前者无害于国家利益,后者实在国之蛀虫罢了。”兰景言淡淡道,“你可以去问问你那亲戚,若觉得此计可行,也无不可。只要是真心相爱,耍些小伎俩,倒也别是一番情趣。”   乔温闻言思考几许,点点头:“那我就同关小姐说声。这次还得多谢王爷了,还有闲心理会属下这些家务事。”   “无须多礼。”兰景言笑着,却问:“你方才说什么小姐,难道你那亲戚是个姑娘?”   乔温被问及此事,语气略显局促:“不瞒王爷,确实是这样。故一开始未敢向王爷提及细处,恐惊扰王爷。”说完干笑两声,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多嘴。   “倒是桩闻所未闻的奇事。”兰景言感叹道。   乔温缓缓站起来,毕恭毕敬道:“属下先行告退,多有唐突,还请王爷见谅。”   “乔管事还有事,就先离开吧。”兰景言微笑着,道:“日后再在街上遇到本王,便不用如此拘谨了,也不用一口一个王爷属下的,旁人听了生疑。”   “属下清楚。属下告退。”乔温微微颔首,侧身想挤出人群。   却听兰景言突然又叫住了她,语气依旧淡淡的:“乔管事,本王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你。”   看茶馆里人来人往,乔温只得又退了回来:“请讲。”   “乔管事方才所言,说是豪门家族三妻四妾,叫那女主角嫁个种田夫君,这话着实笼统了些。”兰景言望向她的眼神带了几抹笑意,而后缓缓道:“譬如我,就不会像那莫公子朝三暮四。若是有中意的人,一生一世也不会腻烦。”   乔温也不知道他所言何意,而后细思,想来是觉得自己豪门公子的名声,受到了刚刚自己无意的诽谤,觉得心有不甘。于是颔首,道:“是属下说错了话。像王爷这样正直的男子,日后娶的姑娘定然很是幸福。”   “对,嫁给我会很幸福。”兰景言轻笑道。   乔温见他不再追究自己的无意诽谤,就行了礼,然后从人流中挤了出去。   兰景言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目光深沉。   良久,轻叹一声,拿起那本闲书,继续读了起来。   “乔温,你这么快就想好了?”关鸠见一个人影从后门悄悄窜进来,转头惊起道。   乔温道:“不就是个法子,还得想多久。”随后又觉得此话有异,关鸠这语气是显然觉得这事情将会麻烦自己许久,眯了眯眼道:“关小姐叫我想个对策,莫不只是想麻烦我,而不是解决事情?”   关鸠慌忙摇手:“怎会。乔管事英明神武,所想对策一定经得住考验。还请快快道来。”   乔温翻了个白眼,还是把那英雄救美假扮歹徒的法子细细讲了。   “这计策实则虚伪。”关鸠深沉道。   乔温附和地点点头,深有同感道:“我也是这么觉得。”   “怎么,乔管事想出来的法子,乔管事也觉得不妥?”关鸠一挑眉,问。   乔温干咳两声:“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,不过后来比较了诸多对策,觉得此计最能打动人心,方将此计献给关小姐,好叫关小姐良缘永结。”   关鸠笑了声,没说什么。   乔温见她没再发表意见,就如释重负道:“关小姐的事,我就不再过多掺和了。那先告辞。”   “别。”关鸠笑着拦住她,悠悠道:“此事还有诸多要点,我恐怕难以胜任。既然是乔管事想出来的法子,还得麻烦乔管事来实施了。”   乔温幽怨地望着她,太息一声:“你也真是好意思来麻烦。”   关鸠于是笑嘻嘻道:“乐善好施者总有好报嘛。来来来,去我房里,咱俩商量个具体的方案。”   “最好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了。”乔温无奈地跟着她进了屋。   关鸠笃定道:“必然是最后一次了。”说完嫌她磨蹭,干脆一把拉了进来。   事实证明,这件事远不是最后一此麻烦。不过,那将是很久之后,乔温才深有体会的。   进了屋,桌上便摆着一本书。乔温好奇的走近,封面上写着四个字:“阳真剑诀”。   “关小姐竟在研究这么高深的东西?”乔温讶然道。   关鸠实诚道:“也不是,主要看阿宁也在看这个,于是也淘了一本回来,想有点能共同讨论的话题嘛。说起来,这书着实是小众,寻了很久才寻到。”   “关小姐也是有心人。”乔温呵呵道,兀自坐了下来。   关鸠见她不再周旋,也在对面坐下来,讨好地笑一笑:“乔管事也就别拖延了,务必把计策流程,事无巨细地告知于我。”   “关小姐心中有数便就好了,为何要那么细致?”乔温见她很是认真的样子,略有不解地问。   关鸠缓缓道:“毕竟是要装作歹徒,阿宁那样柔弱的姑娘,还得事事当心些。乔管事你说太多,我也记不住,不若取了纸笔记下来吧。”说完就从一旁拿了纸墨。   乔温长吁一声:“也好。”   半晌,乔温将那所谓流程写完,交给关鸠:“如此便就好了。关小姐没有其他事情,我就先告辞了。王爷似乎今日回府,别届时看我不在,又得责问。”   “那别误了时辰。”关鸠满意地点点头。   乔温一走,关鸠就从一旁锁着的柜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,同乔温刚写的那张并列放着。只见两张纸上字迹清秀隽永,似是一人手笔。   关鸠的目光变得锋利起来。 ☆、陵阳柳(十三)   秋意渐浓,凉风飒飒。趁着行人稀少的时节,关鸠约钟宁去爬山。   “出来有气势就行,切不能真伤了她。”关鸠出门后先闪到屋侧,小声对一男子嘱咐着。   男子点点头,很有把握地道:“那是必然。”   关鸠满意地离开了,去城东寻自家阿宁去。   到了的时候,钟宁正在水边洗菜,同那日所谓强抢民女的桥段如出一辙。关鸠嘴角勾着一抹笑意,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,看着面前的姑娘全无察觉,更是欣悦。   果真是本少看中的女孩,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呢。   关鸠自顾自欣赏着佳人,却不料钟宁终于搓完最后一棵大白菜,放进篮子里猛地一回身,大白菜上还未干燥的河水“啪”地一声全溅在了她的脸上。   “小鸠?”钟宁讶然,立马凑上前去帮关鸠擦净脸上的水渍,满脸歉意,“你怎么突然来了,我没注意就”说完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下了脑袋。   关鸠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突然戳中,连忙道:“没事没事。”说完笑着又道:“我这次来是想约你出去玩。眼看着秋天到了,要不要去南山上看枫林?”   钟宁轻笑道:“好啊。不过我得先回去干活,虽说是做做样子,也得敬业些。”然后提着还漏水的竹篮,小跑着向饭馆的方向去了。   “真敬业。”过了好半晌才回来,一直在河边等着的关鸠夸赞道。   “别开我玩笑啦。”钟宁一挑眉,道:“还不是关大少所需,我才得成日洗菜洗菜,好像有多清纯似的。说起来,今天是有什么事吗?”   关鸠垂眸,轻声道:“阿宁本来就是非常清纯的。”   钟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,问:“方才说什么?没听清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关鸠轻叹一口,缓缓道:“我说,也没什么事,就是想约你出去玩。你不会如此敬业,因为不是公差就回绝我吧?”   “……你这么一说,我就不好回绝了。”钟宁沉默一会,才出声。   关鸠眸光微微一暗,钟宁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劲。   莫不是受到什么打击了,约着出去散心?   看她这样不对劲,还是跟着的好吧。   钟宁想着,微笑道:“开玩笑的。既然说要去,那还不快出发?别届时赶到南山的时候天也黑了,红枫也全变成黑枫了。”   “阿宁就是这样风趣。”关鸠这才抬起眸子,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。   走到一半的路,离山脚也还有半里,关鸠突然说要去找水。   “你很渴吗?”钟宁关切地皱起眉,“这个地方这么荒,到时候走丢了怎么办。”   关鸠摆摆手,道:“我多大的人了,怎么会走丢。只是看着就要正午,已是秋天虽不炎热,却不免干燥。爬山也很累的,去取点水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  钟宁想了想,也还有半分道理,便道:“那你早点回来,我就在这里等好了。”   “那是自然。”关鸠拿起水壶欲走,忽然又想起什么,回过头捏了捏钟宁的脸,语气竟有些宠溺:“你可不能自己走远哦。”   钟宁觉得她这动作着实奇怪,念及可能是心态问题,只好小鸡啄米一般点头:“是是是。”   关鸠这才从树林一侧离开了。   也没有走多远,就在一棵树后停了下来,等着时机到来,好英雄救美。   乔温怎么说也是干正事的人,出的法子应该不会太糟糕吧?   虽说心中疑虑重重,但箭在弦上,只能等待了。   钟宁等关鸠走后,就站着等了一会。见她一时间回不来,便蹲坐在道旁一棵老树边休息一会。关鸠躲在树后,总觉得自己行径怎么看怎么可疑。也不见那头头行动,太不靠谱了。   待了许久,仍不见得任何动静。关鸠觉得自己的计划周密性有待进一步提升,比如说如何选定一个守时且优秀的执行者,实在是当务之急,全局大事。   总算,也不知过去多久,树林中一阵骚动。关鸠一惊,回过神来,方见那林中窜出三五个黑衣蒙面人,鬼鬼祟祟地想着钟宁的方向移动。   关鸠心道终于有动作了,也立马跟了上去。   只见蒙面人蓦地举起明晃晃大刀,向钟宁冲过去。关鸠加快了步子,目光也一直观察着动静,却发觉眼前景象略微不对劲。   钟宁虽是江湖中人,但学的只是脑上工夫,手脚上自然吃亏些,防身也不太够。临走时嘱托那头头小心些,却见这批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,一刀一刀都是要夺命的节奏。   钟宁本放空了脑袋在树下休憩着,猛地见了这景象,也是吃惊得很,慌忙躲避。黑衣人们人多势众,加之功夫看上去也极好,钟宁躲避几下已然有些吃力。   这些人都把本少的话当做耳边风吗!   关鸠看着,心中十分怒火,立马冲上前去帮忙。钟宁被她一把拉过,退到树林中,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,问:“小鸠,我们这算是遇上劫匪了吗?”   “大抵是吧。”关鸠将她推到树林更深处,“放心吧,我来解决,你不要出来了。”说完气势汹汹地出了林子,像是要同那帮黑衣人作一番殊死搏斗。   黑衣人显然被这莫名其妙出现,凶神恶煞的姑娘吓到,防备地退后一步。却见那姑娘朝着自己的方向挤眉弄眼,似乎想表达什么隐晦的意思。   黑衣人头目一头雾水。心觉是遇上一个不好惹的,但依旧仗着自己人多,决定试一试。于是大叫一声,用刀指向前方。黑衣众人意会,随着头目一起冲上前去。   这下轮到关鸠一头雾水了。这些人怎么连雇主都打呢?   只好硬着头皮将那些黑衣人的招数悉数接下。随着黑衣人的攻势愈来愈猛,关鸠终于明确了一件事情:这群人一定不是自己雇来的群众演员。   看来今天是十分凑巧,来了些真的。   关鸠想着,觉得此番定能更加真实,于是收了躲避的姿态,决定一举反攻,好让身后的钟宁看看自己的雄姿英发,英勇无敌。   关鸠这么想自是有资本的。虽然关家制度向来比较严格,但是必要的教育还是会提供,例如防身术这类拳脚功夫。那教防身术的老师被请来后,只是想给这小姑娘练点防色狼防劫匪的招数,未曾想这小姑娘资质十分不错,甚至还能举一反三,实在是可造之材。于是,这位很有责任心的师父就将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关鸠。虽然没有什么武林绝学的厉害,平时打架斗殴,一定是能赢得妥妥的。   殊不知这一点,也是日后造就关大少恶名的因素。   这些黑衣人显然不为财所来,一看便是要人命。这么恶毒的方式,除了心理变态,大抵就是谋杀一类。又看这群黑衣人很有组织,想是有预谋的。   可是这一众黑衣人功夫平平,虽有五个人,但还是被关鸠的徒手攻势逼得连连后退。这样的功夫,取人命实则艰难。又或者背后主使清楚钟宁的武功分外低,所以便没派什么高手来?   这么一想,这次行动不仅是有预谋的,而且预谋者对钟宁有些了解。   那么必然是冲着钟宁来的了。   关鸠这么一想,觉得世道凶险,又不知道钟宁怎么样了,回头看了一眼。却见钟宁身边已经来了一个持刀的黑衣人,一步一步阴笑着逼近。   关鸠一急之下,将眼前的几个黑衣人迅速制服在地,顺便抢了把刀就向钟宁奔去。只道是要抓紧些,不然这事就玩大了。   本来只是想演个戏,演个戏!为什么会这样!   却见即将来不及,黑衣人已经将那大刀举到头顶,向下砍来。关鸠瞪大了眼,叫道:“阿宁快闪开!”说完腿上步子迈得更快。   钟宁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有些腿软,竟就这样愣愣站在那里,双腿动弹不得。   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一把匕首横空出现,将那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及落在地。黑衣人惊诧地回过头去,关鸠也惊诧地回过头去,却见一个男子双目含笑地立在那里,手还保持着扔匕首的姿势。见人望来,缓缓将手放下。   那男子生得俊朗,又带着笑意,更像是三月风儿一般温润和暖。关鸠看着钟宁一脸崇拜的表情,心中哀怨十分。看来今天这风头是被抢了。   男子全然不知关大少心中复杂的想法,依旧笑得温和。   关鸠不满地撇了撇嘴。   就在这时,正巧白天同关鸠约好的头头从树林中赶来,睡眼惺忪,一看便是在林中睡了个好觉,动静闹得这么大才发觉。   头目见眼前有三个人,还有一堆趴在地上痛苦的黑衣人,顿时傻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形式。却见关鸠一副要将自己剁碎了的凶恶神情,心中更是茫然。   头头悄悄对身后唯一的小弟道:“你知道那群和我们穿一样的是谁吗?”   小弟也悄悄撇过脑袋,和自己的大哥咬耳根道:“不认识。说不定是大牛找来的帮手,他今天不是有事没来嘛,定是心虚得很,生怕我们不给他分一杯羹。”   “那为什么这群全躺在地上?”头头声音放得更低。   小弟思考一会,恍然大悟道:“定是那关鸠为了效果更真实,将他们真的打了!太恶毒了,幸亏我们刚刚在树林里睡觉,没出来,不如躺在地上的也有我们一份。”   头目听了,心有余悸地瞄了关鸠一眼,对小弟道:“那还等什么?”   小弟茫然,头目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:“跑啊!”   于是三人就看着这两个笨头笨脑的家伙突然冒了出来,又神秘地叽里呱啦咬了一堆耳根,最后竟然就这样,不要命的跑了。   躺得离钟宁最近的那个黑衣人依旧不死心,虽然全身作痛,依旧顽强地抬起头,抓住了她的脚腕。钟宁惊叫一声,黑衣人还没用力,手就被关鸠一脚踩住。   “哇呀呀呀呀!”黑衣人的惨叫响彻整片林子。   远处的黑衣人听见自己同伴的凄厉叫声,心中大惧,也顾不得全身嘎嘎作响的骨头,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飞奔而去。   关鸠被抢了风头,计划几乎完全失败,心情分外糟糕,“嘁”了一声,想把手中的大刀向那群黑衣人丢过去,至少也能解决一个人的性命。   “姑娘莫要如此激动。”男子不明白自己才是关鸠动手的罪魁祸首,连忙上前劝道,“本就是乡间劫匪,自己过得也甚是艰难,放一条生路也罢。”说完,望了一眼刚刚被踩的黑衣人,那黑衣人立马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,也爬起来走了。   关鸠在心中骂着眼前男子人模狗样,分外做作。但也不好当着钟宁的面闹不愉快,只好冷冷地撇过脑袋,不再言语。    ☆、陵阳柳(十四)   林雾朦胧,秋色怡人。离南山还有半里路,虽然略远,还是能从树木最高的地方望见那山岚,被火红的枫树装点得格外俏丽。天高云淡,有雁横穿天际。   关鸠觉得这整一天的辛勤劳动全泡了汤,就是因为眼前这人模狗样的家伙。这家伙还全然不知自己的罪行,一脸莫名地朝她们笑着。   啧,真气人。   “在下裴于飞,乃是去南山祭拜先祖,不料途中见到二位姑娘身处危难,冒昧出手。”裴于飞朝她们有礼貌地一拱手,“还未请教二位芳名。”   钟宁张口欲答,关鸠不客气地打断,道:“这就不用请教了,多谢大侠及时伸出援手,某等不胜感激,来日定当相报。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   “……是在下唐突了。敢问二位是要去往何处?”裴于飞显然没料到关鸠这般偏激回应,也不知道其中缘由,茫然道。   钟宁这时候终于得以开口:“去南山看枫林。”说完还羞涩地偷看了裴于飞一眼,很快又收回视线。   “不,看着天色已晚,去南山就算了。遇到这么多事情,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。”关鸠见钟宁的神态,更加不满,恶声恶气道。   裴于飞依旧迷惑不解,只得道:“那好,二位再……”   “山高路远,有缘再会。”关鸠不耐烦地打断,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,就拉着钟宁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钟宁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,也不好反抗,只好回过头向裴于飞投以一个抱歉的微笑。   裴于飞深深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,许久才回过头,叹了口气:“怪哉。”   关鸠走得格外快,钟宁显然有些跟不上了,气喘吁吁地拉住她,道:“小鸠,你怎么了?刚刚那裴公子好歹救了咱们,怎么连谢也不谢?”   “不是谢过了吗?”关鸠眼看着身后的姑娘气喘得紧,终究还是不好意思摆脸色,停下来轻轻道。   钟宁皱着眉道:“也太凶狠了吧。那公子不是好人吗,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?”   关鸠也不好直说,只得将语气放得柔和些:“这男的出现得实在诡异凑巧,防人之心不可无,如果是坏人呢?阿宁,世界上还是有很多虚伪的人的,你得小心些。”   钟宁望着关鸠深邃的眸光,低下头叹息道:“那好吧。”   关鸠见钟宁对方才那人没有多余的态度,觉得自己是有些防备心过强了,指不定她是单纯地崇拜此人见义勇为呢?于是便不再追究此事,转而问道:“阿宁,你知道方才那几个蒙面黑衣人,是因何而来吗?实在诡异。今日来此本是一时兴起,怎么半路上会出来这么些人。”   “大概是像刚刚那公子所言,山中劫匪,无法度日才出此下策吧。”钟宁随意分析。   “取财也罢,可方才那几人的出手,显然不是朝着钱财来的。说得更准确些,像是要取你的性命。”关鸠说着,不自觉蹙起了眉头,“阿宁,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?”   钟宁无奈道:“我能得罪什么人呐?唯一的仇家兴许也是你关家那里的。只是关家还没发现我们的目的,何况咱们还没动手呢,哪里有把柄被人家抓住。”   关鸠见状,也不能再做过多猜想了:“那就是山间以杀人取乐的变态了吧。阿宁你看,世道凶险,人心险恶,我们一定要无时无刻保持着一颗防人之心。”   “好好好。”钟宁口中这样答着,也对方才的事情有些疑心。只是只凭二人空想,定是找不到缘由的,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。   王小六、静闲和顾秦比预料的多走了许多时日。   起初,王小六不满于静闲对顾秦的格外殷勤,生了许久闷气。一直自顾自走着,后边的二个人也只得加快脚步好跟上他。最后,还是顾秦先打破了沉寂的空气:“小六兄弟,我觉得你是走错了。虽说承鲤郡往兆风城只间没有官道,但是看这山势的走向,显然不是我们要走的路。”   王小六也自顾自生了许久的气,本来活跃的性格沉默了这么久,早就憋得不行。苦于面子,刚刚还在冷漠,现在说话说得像机关炮也不妥,只得问:“那该往哪里走?”   “先前三个路口,我们该往左边那条道去的。”顾秦看他态度正常,这才悠悠开口:“我很早就想提醒你了,本以为你是知道近路,却不知一直走错了方向。”   王小六被他这么一说,很没面子,质问道:“那你方才为什么不提醒我们?虽说可能会有小道,可提醒一下,也不费力气吧?”   顾秦太息道:“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太好,不好来打搅嘛……”   静闲看王小六不再沉默,立马追上去,轻声道:“小六,也不打紧,我们回去重新走好了。”   王小六一挑眉,却见静闲怯怯的样子,也不好意思再追究这家伙之前的不恰当行为。最后终于大叫一声,妥协道:“那咱们回去吧。”   静闲见他终于恢复了心情,喜不自胜,立马迈着小步子,跟上已经走出不远的二人。   三人到了日暮,才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。看着天色渐晚,反正已经行走在正确的路上了,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,于是打算就地休息一晚。   野道不似官道,路边有许多酒肆人家可供住宿。只见周围荒草丛生,乱石拦道,也不知躺在哪块石头上才比较舒服。王小六到处物色着自己的天然床铺,却听静闲在地处大声道:“小六,顾兄,我看见了一个山洞!”   顾秦本在最高的石头上闭目养神,听了静闲的汇报,也就随着王小六一同向声音来源走去。走近从上面一看,果真是一个隐蔽的山洞。静闲站在下面,兴奋地朝着二人招手。   王小六一纵跳下去,也就半人高的土坡,比较轻松。顾秦也跟着下来了。   “你们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?”静闲洋洋得意状。   王小六在洞中转悠一圈,发现此处温暖干燥,也没有蜘蛛壁虎野兽一类的踪迹,看来是比较安全的。于是豪气地一拍静闲的肩膀,不吝赞赏:“不错。看来留着你个小和尚,也是能派挺大用处的。”   静闲嘿嘿两声,去角落里将行李放置了。顾秦四处张望一番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看了一眼静闲,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。   三人就这样在洞中度过了一晚。其间睡得极香,没有蚊虫干扰。醒来后,王小六检查了自己身上确实没有蚊虫叮咬痕迹后,赞叹道:“这洞果真是个宝地!”   静闲被他的动静惊醒。听了王小六的赞叹,涩然地笑了。   第二天早早,三人就顺着正确的道路行走。果不其然,不出半日,就见得面前赫然一座城门,上书威风凛凛三个大字:“兆风城”。   静闲见了,突然道:“这三个字实在有风骨,也不失豪放,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。也由此可见,兆风城内实在是人才济济。”   “这三个字那里好看了?乱七八糟的。”王小六却完全不这样认为。   还是顾秦打破了二人的各持己见:“这字着实不是哪位大家墨宝,而是曾经驻守兆风城的大将军,萧旦所留。而今这兆风城家家和睦,事事安康,倒也遂了那位将军毕生所愿了。”   “萧旦?那不是前朝亡国时,劝君北上却没被搭理,最后被派到荒郊野岭作战的冤大头将军吗?”王小六少年心性,想成为一个大侠也是常有的,以是对那些英雄人物有挺多了解。   “小六兄弟这么说也无误。”顾秦笑着回头,道:“在下到了,二位还得继续赶路,不便再耽误二位时辰。那么后会有期。”   静闲和王小六就告别了顾秦,继续赶路。因为要穿过城才能到达兆风通往狐郡的官道,所以二人也进了城。进城之后,原以为会有碰见顾秦,然后分外尴尬地再打招呼,然后再次告别,却并未出现这种情况。   “顾秦拿那家伙也不知闪到哪里去了,明明穿过了一座城,却没见其踪影。”王小六抱怨道。   静闲微微一笑:“想是我们速度不一样,顾兄已经先寻了店铺,住下了罢。”   王小六点点头:“不管那家伙,反正也不一定能再见着了。现在才中午,我们解决一下肚子问题,就继续赶路。”   “也好。”   二人寻了一家面铺,叫了两碗牛肉面,便坐下来便吸溜便聊天。   静闲问道:“小六,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们,你去狐郡是做什么的?”   “赚大钱啊。”王小六嘴中含着一大口面条,含糊道。   “哇,好厉害。那你可有赚钱之法?”静闲眼中迸发出崇拜的光芒。   王小六这才开始考虑自己的赚钱之路。最后发现一时也定不下来,只好道:“其实也没有。若实在赚不到钱,做个大侠行走江湖也是极好的。”   静闲见状也不多问,点点头,自顾着去吃面了。    ☆、陵阳柳(十五)   流光掠影,萦绕在秋水重重。雁已南飞,空留荒芜北原。   关鸠会屋后辗转反侧,久久不能入睡。   本来是想给钟宁一种大侠的感觉,未曾想风头被抢了,还让她落入危险的境地。说是劫匪危险,但关鸠觉得,那位搅了自己英雄救美的裴公子确实更加可疑。   未知皆可疑,世上从无凑巧事。   想着,关鸠烦躁地转了个身,面对着墙壁,手指在粉墙上比划些什么。突然叹了口气,又回过身来,再也没动静。   次日,晨光正好,明媚倾落在关鸠清秀的眉眼上。她皱了皱眉,挣扎几许,最终还是睁眼起身,打了个大哈欠。   屏儿本在门口打盹,被关鸠的动静猛地吵醒,慌忙站起来道:“小姐,你怎么起得这样早?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时,才见小姐睁眼。”   “有这回事?”关鸠轻轻笑了声,揉揉惺忪的睡眼,“给我备衣备马,要去兰府一趟。”   屏儿应了,又有些奇怪地问道:“小姐近来总是往兰府跑,大抵是去找乔管事的吧?屏儿一直担心小姐还对钟姑娘念念不忘,而今莫不是找到了新的消遣?”   关鸠闻言未答,只是说到钟宁的时候眼神利了利。屏儿注意到自家小姐神色有异,慌忙跪下道:“是屏儿多嘴了。”   “我此番去找乔温,只为算账。”关鸠淡淡道,“有些事,问清楚的好。”   屏儿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备了。关鸠望着被闭上却还在震颤的门枢,垂下了眸子。从枕下取出一张薄薄的纸,不自觉将它攥得生紧。良久后松开,忽然发觉似的将它爱惜地铺平,仔细叠好,才妥帖放入怀中。   清晨的太阳正好,不知道兰府有没有为自己温上一壶热酒。   乔温大清早起来,本是为了一批茶叶的收货。好不容易从舒适的被窝里爬起,到院中呼吸几口阴凉的空气,顿觉清醒。   秋日虽才至,园中生机却是准时地少了些。地上有些枯黄的叶,乔温去了扫帚就清扫起来,终于将那满地的叶子聚在了一起。   她满意地擦擦额头上冒出的细汗,放下扫帚,觉得那茶贩兴许要到了,便打算往正院去。却听门剧烈地晃了晃,靠近的树上又惊下一阵落黄。   “……还有这种事?”乔温望着满地狼藉,无可奈何地上前去开门。刚抬眼,见到的便是关鸠不太友善的脸。   关鸠冷冷抬起嘴角:“乔管事,许久不见。”   “前几日兴许还见过。”乔温轻咳两声,道:“关小姐不是说我给你出主意,就不再来打扰我了吗?这回希望是专程来感谢的。”   关鸠翻了个白眼,未搭理她,兀自进了院子,轻车熟路地端起桌上的白瓷酒壶:“我来得也不凑巧,酒还是凉的。说起来,乔管事也是闲情逸致,工作之余还能闲下来品品小酒。”   “我不会喝酒。”乔温见她如此不客气,向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,也无奈地坐在桌旁,“这其实是青梅酒,而且极淡。充其量算个果汁吧。”   “挺好。说起来,我昨日将乔管事周全的计策实施了行动。你可知,结果如何了?”关鸠微笑着,抿了一口杯中清澈的酒液。   乔温暗自揣摩着,觉得是没有好结果了,只好道:“关小姐也别卖我关子了。你才付诸的行动,我又从什么渠道来知晓?”   关鸠眨了两下眼睛,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:“当真不知?”   “当真不知。”乔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“不过看关小姐的样子,恐怕是砸了。”   “乔管事神机妙算。”关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,“这破事确实是砸了。也不知是计划不够周密还是老天看我碍眼,凭空跳出来些奇奇怪怪的东西。到现在,也不知道阿宁将要如何看我。”   乔温抵挡不住这冰冷的气氛,伸手倒了杯青梅酒,端在手中也不知道该不该下口。最终还是长吁一声,将白瓷杯放在了案几上:“关小姐不如有话直说吧。这样戏弄我实在硌得慌。”   “本来是好好地进行着,忽然冒出来个男的,二话不说就江湖救急,一刀下救了阿宁一回。听说是叫做裴于飞。”关鸠讲着,手中力道暗暗加重,杯子都被捏的颤抖起来,“乔管事别说,这也是你计划中安排的。”   乔温道:“莫不是凑巧吧。”   “我本就挑选的荒郊野岭,半年也不见得有人回打此地经过。怎的我行动那天,就这样地巧呢?”关鸠抬起眸子对上乔温的视线,眼中寒光一闪,“顺便一提,那助事的黑衣人也有两拨呢。难道还真有这等巧事,恰好有一队劫匪路过这荒郊,恰好看见这半年没人踪的地方有个人,所以便下手为强?”   “等等,”乔温被她这么一长串的质问惊住,连忙叫停问道:“关小姐是想说,有人坏了你的事,又发现助攻其实不认识?”   关鸠没好气的望了她一眼:“终于明白了。乔管事,我从来不相信巧这个字。你确定这两者,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?”   “我为什么要坏自己的事……”乔温顿时对眼前气急的姑娘无语了。良久,她太息一声,安抚道:“那我得闲时,替你去查查这些人的底细?”   关鸠抬起头,深深看了她一眼,看得乔温莫名心虚起来。一会收回了目光,道:“这倒是不必了。只是我还有一事相问。”   “关小姐就不用做这么长的铺垫了。”乔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,只好催促她快些开口,“我还有事,有什么问题便快些问了吧。”   关鸠歪了歪脑袋,缓声道:“乔管事练的一手好字,笔风清俊,秀丽隽永。我最近也想练练字,不知乔管事是在何处习得这一笔好字的?”   “什么?”乔温轻蹙起了眉,“关小姐同我叙了如此多的铺垫,就为了问这个问题?”   “那可不是嘛。”关鸠轻轻笑着,“还请乔管事务必告知。”   乔温微微一顿,道:“是我幼时的师傅教的。那时候管得严,必须每天抄完半本经书才能休息,我只好被迫没日没夜地练习。久而久之,就写得方能入眼。”粗略地说明之后,不忘补上一句:“关小姐突然提这个问题,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来练字?”   看关鸠摇了摇头,乔温垂下眼睑:“想也不是。究竟要表达些什么?”   “无他。”关鸠面上浮现一层朦胧的笑意,绝美又清澈,“只是想问问乔管事您,是否记得这张纸。”   说完,便从怀中将那泛黄的纸页取出,交到乔温面前。乔温先是不解地一愣,接过纸来,摊开看了,表情无异。   关鸠这一瞬间才觉得,自己是否怀疑错了。   “这写的是什么?”乔温看了几眼,撇了撇嘴,“乱七八糟的。看这字迹,倒是有些像我从前的运笔。”   关鸠观其神色,没有掩藏的意味。刚想收回纸页,却见乔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:“原来是写的这个。照这样看来,兴许正是我从前写的,只是记不清了。”   “乔管事最好再看得清楚些。”关鸠闻言收回了手,眯了眯眼,道:“这当真是你的手笔?”   “你这么一说,我倒是又不敢确认了。”乔温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,“只是关小姐纠结于这一张旧纸做什么,上面所书,其实挺无聊的。”   关鸠突然起身,凑近了些:“内容不重要。只是需要乔管事确认,此物确实是你的亲笔所书?”   乔温不自觉咽了口唾沫,点头道:“诚然如此。这大概是我在接下管家这份差事前无聊来抄写的东西,不全,所以也不能确认所出何处。看字里行间,玄乎其玄,想来是道法秘籍一类吧……”   关鸠听着,突然拍案而起,着实把乔温吓了一跳。二人对视一会,关鸠猛地抓住乔温衣襟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   “啊?”乔温被关鸠突如其来的质问,搞得有些摸不清头脑,“你这是干什么?我就是……人啊。”   关鸠不理会她的废话,一步步逼近,逼得乔温连连后退:“十年前的夏天,你在哪里?”   乔温虽然一直后退,还是回声得十分及时,“你怀疑我的身份?可是十年前我还在平江啊,哪里会和你扯上关系。”   “所以说,那个时候,你在做什么?”关鸠眯了眯眼,逼得更紧。眼看乔温身后便是池塘,一块石头就要绊住她的腿。   乔温简直快要哭出来:“姑奶奶,我那时候就在老家打渔种田,安分守己。真真的。”   关鸠一笑,还欲说些什么,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: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   关鸠回头,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,其间若繁星当空,辰光朦胧,深邃却又清澈。着实令人难以看透。   乔温听了,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投去求助的目光。那声音带上几分笑意:“温温,你是和这位姑娘闹掰了,还是在打情骂俏?”    ☆、陵阳柳(十六)   簌簌落花落叶漾进塘内的波光,水中锦鲤见头上阴云不散,识时务地挪开了空间。乔温脚下一绊,身子晃了晃,好不容易才稳住,才不至于殃及池鱼。   “温温,注意脚下安全。”兰九渊走上前搂住乔温的肩,朝她微微一笑。随后转过身子,望向关鸠:“这位姑娘,你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我们在洽谈一些事情。”乔温见兰九渊发问,慌忙打断,接话道:“不劳王爷操心,方才只是演习一番罢了。”   乔温这一恰当的提醒,才点名了面前人的身份。关鸠顿悟,行礼道:“惊了安王尊驾,是草民无礼了。”   “也不必如此……”兰九渊显然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,挥挥手道:“本就只是偶尔路过,好奇一问,还是我打搅你们了。”   关鸠闻言,也就不拘于这些礼节了,反正这安王看上去也不很在乎。只是深深望了乔温一眼,便垂下了眸子。   “那个,王爷。”乔温轻咳两声,似有所指。   “嗯?”兰九渊回过头,对她温柔一笑。   乔温别过眼神,瞥瞥他那只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:“既然已经没事了,王爷日理万机,我等唯恐误了大事。”   兰九渊意会,悻悻收回了手,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,道:“既然如此,那你们先聊着吧,看着也不希望我来打扰。”   随后欲走,却看乔温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,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,兰九渊分外茫然。乔温见他完全不能领会其中的寓意,急得几乎要哭出来。   “喂,你别这样啊。”兰九渊望着她微红的眼眶,有些手足无措。半晌的寂静后,他突然明白了什么。   只见兰九渊甩开手中的折扇,随意地摇了几下作为铺垫,随后一副恍然的神色:“对了,乔温,本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。前些日子来的茶叶,今儿刚送到,眼看着正在大门口,有几个女孩在帮忙搬运,不如你去看一下,顺便搭把手?”   说完,期许地看了乔温一眼。   乔温顿时像活起来一般,躬身道:“属下这就去办。”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先是缓缓走了两步,随后一阵风似的,快跑消失在拐角处。   兰九渊见她这副模样,心道是猜对了,放心下来,又摇了摇扇子。关鸠见乔温脱身走了,也不好粗暴地把她捉回来绑走,朝兰九渊随意一揖,便要离去。   兰九渊却叫住了她:“等等,这位姑娘。”见关鸠停下脚步,他长吁一口,笑容有些苍白:“能否,借一步说话。”   进了安王府内院,还是头一回。不得不说这设施,虽不能说贵重多少,但总比乔温那些花花草草要有品味许多。   “姑娘,还未曾请教你的名姓。”兰九渊行为举止都彬彬有礼,将她先迎入了坐上,自己方才坐下,还顺手沏了两杯茶。   关鸠抬起眸子,觉得这个安王实在平易近人,方才收起了拘谨,简短道:“我叫关鸠。”   “这个名字很是耳熟。”兰九渊边说话,边将手旁的茶递了一杯过去。   关鸠摆摆手,笑道:“想来是名字落了俗套,方才能够耳熟。刚刚饮了酒,虽然不烈,但此刻喝茶想来会将王爷的好茶冲淡许多,多有辜负。就不便接下了。”   “你喝了酒?乔温给的吧。”兰九渊点点头,将手中的茶盏收了回来,“这丫头总是喜欢不听规矩。”   关鸠看眼前男子一脸无奈的神情,嘴角勾起一抹微笑:“王爷对乔管事,也是许多关心。此番留我下来,也是同她有关吧。”   “关小姐真是聪明。”兰九渊这才将话头回归正轨,“本王想知道,刚刚乔温同你在说些什么?莫要用那套洽谈的说辞了,实在漏洞百出。”   关鸠在心中暗暗笑着,嘴上淡淡道:“只是乔管事先前答应我要做某件事情,结果这某件事情砸了,我一时气愤难以疏解,于是就拳脚相向了。”   “……如此也真是说得通。”兰九渊端起杯子,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,转而问道:“刚刚说的那件事,方便同我细细讲一下吗?”   看着关鸠一脸难色,兰九渊温和一笑:“若是帮得上忙,本王自当竭尽全力。”   关鸠闻言,抬头望去,正对上他一双真诚的眼睛。随后,终于担待不起眼前这位的真诚,偏了偏脑袋。   “我想追求一位姑娘,将此意愿同乔管事一说,她便好心要帮我出谋划策。事后我依她所计划的行动,中间遇到许多阻力,最终结果必然是失败的。”关鸠一口气将因果略加修改,全部道出,最后道:“所以今天正好无事,赶早来兴师问罪的。”   “许多阻力是什么?不对,重点是……追求姑娘?”兰九渊显然不能像乔温一样,坦然接受这些事实,着实惊诧了一番。   关鸠耸肩道:“就是这样,细说太麻烦了。”   “好吧。”兰九渊轻笑一声,“说起追求,不,讨女孩欢心,本王倒是知道一个比乔温合适万千倍的人选。”   关鸠眼睛一亮:“愿闻其详。”   兰况之近来总觉得背脊发凉,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。果真,在神神叨叨了三天三夜,直到家童都不堪其扰的时候,丰王府的门环终于被扣响。   “真的来了!”兰况之咽了口唾沫,激动地搓了搓掌心的薄汗,“看这敲门的节奏,这力度,定然是不凡之辈。我的预测果真灵验。”   自言自语一番后便起身去开门,却见自家六哥一脸阴笑地看着自己,语出惊人:“况之弟,一月余未曾晤面,为兄实在想念。”   兰况之嘿嘿道:“诚然如此,许久未见,我几乎都忘记了渊哥你的性格了。今日一见,真是改头换面。”   “不要拆台嘛。”兰九渊用力拍了拍自家七弟柔弱的小肩膀,拍得七弟咬牙切齿,顿时更加欣慰。   兰况之这才注意到兄长背后还跟着一位姑娘,生得十分好看,尤其是一双眼睛,明媚如昼夜繁星,动人心弦。   他立马挣脱了兄长的桎梏,热切地笑着:“这位姑娘,你也是来找我的?我早就有预感,不日将有贵客至此,老天诚不欺我。快,请进请进。”   关鸠面上带着微笑,心中实则带了许多猜疑和打量。面前这位丰王虽然的确样貌美好,气度成熟,但是怎么看,都是一个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,小孩子。   听闻当今丰王,乃是先皇留下的最小子嗣,今年算算也该十三四岁了。正是少年时候,可是依今日所见,倒不如称作男孩。   关鸠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实在太严苛了,小孩子长得晚也算不得稀奇。主要的原因是,这位丰王长得虽然稚嫩,但是语气老气横秋的,并且兰九渊说,讨女孩欢心此人最为拿手。   果真人不可貌相啊。关鸠如是感慨道。   进了院中,兰况之四处蹦哒着,最后端上来一大盆水果以及一大壶果茶。他小脸委屈地瘪下来,道:“家里不让喝酒,只能吃这些了。改日我定要偷上一大堆回来尽兴。”   关鸠忍不住道:“小孩子不能喝酒。”   “谁说我是小孩子了?”兰况之立马拍案而起,双目圆张,“不就是酒吗,谁人不能喝?待我脱离了这破地方的束缚,好酒明月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   “这家伙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子了。”兰九渊忍着笑意,对关鸠悄悄道:“这次你得有求于他,最好还是顺着他点。”   关鸠上下打量了这位一番,眯眼悄悄道:“这位靠不靠谱啊?我怎么觉得我的事,越来越悬乎了呢?”   “我倒觉得男女之事,这家伙不靠谱,也没谁能担得起靠谱这二字了。”兰九渊实话实说道。   这样小小年纪,就想做情圣?关鸠顿时不淡定了:“你们家都是这么教小孩子的吗?什么男女之事,这种竟然是小孩子最懂得?”   “喂,姑娘,你和渊哥说什么悄悄话呢。”兰况之被忽视,显然不是很乐意,“说起来你们结伴来找我,是要干什么?”   兰九渊狡黠一笑,道:“你猜啊。”   兰况之竟真这样猜了起来:“乔温美人儿又拒绝你了,所以你来向我讨要秘籍?可是为啥要带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孩子。难道……”他自己开始揣测起来,突然惊叹道:“难道你变心了!”   “说什么呢?”兰九渊实在忍不住,朝他头上就是一顿暴打。   兰况之很委屈,一面躲着一面道:“是你叫我猜的嘛,猜了又不乐意。”随后看无处可躲,才最终妥协:“好了好了。渊哥,你到底来做什么的?”   “怎么,不觉得我是变心了?”兰九渊轻挑眉毛,道。   兰况之撇撇嘴:“渊哥定不是那样的人。”说完又分外小声地加上一句:“乔温美人儿那般动人,想来也变不了心。”   兰九渊显然听见了最后那句,但没多作追究。只是把兰况之从角落里拖了回来,甩在石凳上,居高临下道:“此次叨扰,必然是有事要同你商议。且坐下,好好商议。”   “你们到底要说些什么?兰况之自知力量不够,只得认命地坐在凳子上,气鼓鼓地问。   兰九渊抬手示意关鸠开口,于是她清了清嗓子,将事情原委和而今所求一一讲了。语罢,兰况之着实震惊到了。   “所以说,你来找我,是为了……追女孩子?”兰况之踌躇着,才将这句话好不容易说出口。   关鸠点头道:“对啊,你不是号称很会追女孩子吗?”   “话是这么说,但是,只限定于男人啊。”兰况之叹了一声,“姑娘追姑娘,千古奇谈。再说,人家姑娘能不能接受,实在难说。”   “这就不用王爷来操心了。”关鸠略一挑眉,道:“只消将俘获女孩芳心的诀窍告知便可。其余的,我自会琢磨。”   兰况之愣了许久,才痛心疾首地答应了。 ☆、陵阳柳(十七)   院中红叶轻舞,在空中悠悠打了个回旋,落在地上悄无声息。兰况之正了正身形,道:“那么,关小姐,你对钟姑娘的了解有多少?”   “还好吧,大概就是知道她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总之她超级可爱的,离开她一秒我都感觉浑身不自在,要是见不着她我简直觉得人生没了意义!”关鸠抬头望天,只见天色依然慢慢昏沉下来,刚刚脱出口的话也不知要表达些什么。   这种感觉,兴许就是爱情?   如果真的喜欢阿宁,去追求她她会不会接受呢?   关鸠说完,沉浸到了自己的思考中,边思考还边叹气。   “要晚上了。”一直在旁边坐着的兰九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。等到关鸠回过神来望向他时,他才微微一笑道:“如果关姑娘还想听舍弟继续出谋划策,但留下来也无妨。只是本王府中还有诸多事务,恐怕不便相陪了。”   关鸠这才意识到,自己和兰况之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商讨追妹神技,一旁的兰九渊该有多么无聊。于是心中愧疚感和负罪感油然而生,慌忙道:“安王若是有事便早些回去吧。”   兰九渊点点头,临走时趁关鸠背过身,冲兰况之狠狠地挤眉弄眼。兰况之一脸微笑,茫然又无辜地望着他,表示不晓得他要表达什么。兰九渊只得轻轻叹了声,快步离去。   “那么,关小姐。”兰况之见自家老哥已经离开,全府上下唯他独尊,就故作姿态的站起来,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上,“你知道女孩子最喜欢什么吗?”   关鸠仔细思索一番,老实道:“不知道。不过丰王,我觉得你站得太高了,要是待会摔下来可不得了,我担待不起。不如,从凳子上下来?”   兰况之顿时满脸绯红。因为自己身高不够,为了显出自己主人的气势,只好站在石凳上装模作样一番,没想到关鸠竟然这样不留情面。他兴致索然地下了凳子,正经坐下来,果真比关鸠还矮上半个头。兰况之怎么看怎么觉得,面前这位有些变态的姑娘面上的表情,都像是在忍着笑意,顿时心中更不爽快。   关鸠其实也没有嘲笑他的意思。毕竟小孩子,身体还没开始长,显得矮些是自然的。只是兰况之一心沉浸在他脑内的小剧场里,所以看什么都好似在笑他矮。   “咳,我还会再长的。”兰况之也不好直接对一个女孩子表达自己无厘头的不满,只好轻咳一声,撇过头去道。   关鸠理解地点点头:“清楚,清楚。”说完投去一个友好的目光。   可这个友好的目光到了兰况之敏感的眼睛里,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。无奈自己已经答应了人家,不真正出个谋划个策也显得小气,只好努力将话题回归正轨。   “你可知道那位钟姑娘平里有什么爱好?”兰况之回过头来,平静下心气,道。   关鸠也没想要跑题,见他终于开始谈论正经事,立刻打起了精神,稍稍正坐道:“她就是喜欢一些有意思的奇闻异事吧,乡间传闻那种。有时候也看她再看一些玄妙无比的书,不过可能是专业使然。总之就是可爱的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,她都挺喜欢。”   在谈论钟宁的时候,关鸠嘴角不自觉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,这一举动很快就被兰况之抓在眼里。不禁在心中暗暗叹息:现在的漂亮女孩子喜欢另一个漂亮女孩子,这对我朝男同胞的终身幸福实在有很多影响。譬如她们若真的终成眷属,那么我朝将会又凭空多出来两条光棍。   可是答应都答应了,不认真解决人家的问题,显得实在小家子气。于是兰况之端正了坐姿,循循善诱:“关小姐,你好歹也是个女同胞。既然钟姑娘喜欢的东西和平常女孩子没有其他两样,为什么不凭着自己对爱好的了解来制定针对性计划呢?”   “王爷,你的语气好生学术。”关鸠仔细想了想,回答道:“可是我的喜好就是阿宁,叫她也喜欢自己,这好像对于我如何追求她没有关系。”   兰况之闻言,又在心中痛心疾首了好一阵子。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循循善诱的废话式劝导,直接道:“那你觉得她对逛街什么的有兴趣吗?不得不说,全天下的女孩子,也没有多少不喜欢逛街的。一来,人多热闹有些新鲜活动;二来,花钱的舒爽实在是令人难以抗拒。”   “还有这种说法?是不是有点败家……”关鸠其实觉得这个法子不是不可行,只是“花钱的舒爽”这种比喻,实在是令她觉得难以接受。   兰况之挑了挑眉道:“关家家大业大,还不至于买点小玩意就倾家荡产吧。听说陵阳城南过几天要办一届小吃品鉴会,我觉得你可以趁这个机会,俘获姑娘芳心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关鸠认同地点了点头,道:“既然是吃喝一类,还不至于吝啬。那就这么办了,多谢王爷指点迷津,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相报。”说完,就起身要告辞。   兰况之本来也不想拦着,但是又忽然想起来些,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关鸠:“也不用日后找机会报答了,今天正好有个事要托你来办。”   说完兀自连跑带跳进了屋,不久便捧着一封信出来:“这信还得托关小姐带给安王府的乔温管事。这般就算我们两清好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关鸠闻言,面露难色,“我刚才和乔温闹掰,现在去送信恐怕不妥。”   兰况之沉吟许久,道:“说是闹掰,更能说明之前还是有点交情的。没关系,女孩子和你闹不愉快,哄哄就好了,来来来,你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本王吧?”说完,不由分说就将那毫无褶皱、光滑平贴的信,塞到关鸠手上。   其实乔温和自己闹掰,也不是因为脾气使然。只是先前看她的反应,好像真的没有异常,难道是自己的推测哪里错了?关鸠在心中暗暗想着。   关鸠觉得人帮了自己一大忙,推托终究也说不过去,可还是忍不住问:“王爷为什么不自己去送?安王与我非亲非故,可您好歹也是他弟弟,他不会连门也不让你进吧?”   “你说的十分对。”兰况之一谈起这件事,满脸悲怆,愤慨欲绝:“兰九渊那家伙,就是看乔温对我和蔼可亲平易近人,心中邪念作祟,唯恐我误了他的好事,于是连安王府方圆三十米都不让我靠近。早知道今天也不让他进我的门了。”   关鸠觉得这位王爷实在是小孩子心性。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,不然眼前这位定是不乐意了。于是她点点头,将送信的事情应了下来,就出了门。   既然还得见面,跟乔温还是先缓和一下关系吧。虽然先前的关系本就属于落魄讥嘲、显赫假恭维的那类,也总比没有的好。   只是那张纸……关鸠想着,手中不由得攥的更紧。回神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安王府后门口,而手中丰王委托带的信,差点没被揉成面目全非的一团。   关鸠深沉地望了一眼门环,终究没有上前去扣响。只是将信塞进了怀中,想着晚上铺铺平,次日再来。   顾秦与王小六和静闲分别之后不见人影,其实并没有故意躲着,也没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。只是看兆风城糕点第一字老号恰好开张,便挤进去插了个队,买了块桂花糕来吃。买完之后出来,正巧看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兆风城主干道上。   想是没有缘分,便不再去找他们打招呼了。顾秦品尝着手中一块糕点,觉得这皮烤得实在太硬了,连咬也咬不动,跟石头的境界就差一些。什么第一老字号,都是假的。   想到自己此番来兆风城,并不是为了品尝一块石头,还有正事要干。于是只得将那咬了两口的桂花糕扔在一边,面色冷冷地穿过人群。   终于走过了小半个城,到了一处阴暗僻静的地方。一般来说,这样深居在繁华街市间的隐蔽小屋,都是武林高手,或者归隐老人一类智者最爱的栖息地。不过这房子显然就不一样了。   按照常规套路,在隐蔽的地方,若是真不想为人所察,也得造一个平凡而隐蔽的小屋子。可顾秦面前这房子,却华美非凡。鎏金的牌匾还上书几个嚣张的大字:非请勿进。   说是这么说,一般的人只会更想要进去吧。   顾秦仰望着有点高的华宇,面上微微有些久违的笑意。于是没有去扣响门环,只是自己推开那扇有点华丽的门,进了去。   这门显然走得不太顺滑,缓缓打开的时候还有“吱呀”的声响,显得这番情景,有些莫名的诡异气氛。   等顾秦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门后,那门自己竟生生扭转了趋势,自己合上了。这般情节实在是诡异十分,不过真实的情况是,门后一直站着一位侍童,见人进来,就将那年久失修的老门给推回去。因为不太顺滑,这个动作显得很费力。   由此可见,诡异气氛背后的实情,还是不要揭穿的好。不然就很毁气氛了。   反正在门外看着,气氛还是很足的。    ☆、陵阳柳(十八)   王小六和静闲总算是到了。这样的长途跋涉,对于两位不太健壮的少年来说,还是略显艰难。于是二人刚刚抵达,就在郡南找了个客栈睡下。明明还没有到睡觉的点,可是两位实在劳累十分,睡得死死地,小二叫他们吃饭也不醒。   结果晚上该睡觉的时候,他们正好醒了。觉得精神抖擞,肚中饥饿非常。下楼询问了店小二,店小二无奈道,你们刚刚叫也叫不醒,现在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,我有什么办法?   王小六顿时觉得分外羞愧。拉着静闲深夜出门,打算去买点夜宵填填肚子。   狐郡不比陵阳,夜市不发达,所以大半夜的,很多买东西的商人早早回家。二人走在人影寥落的街道上,顿觉秋风刺骨,寒意袭人。所幸上天眷顾二人,有一位卖包子的老伯还没离开,王小六兴奋地朝老伯和包子奔过去,静闲紧随其后。凑近一看,老伯不是深夜厉鬼,果真是个活生生的和蔼老伯。王小六对狐郡的安全更加放心了。   “大伯,你这包子怎么卖?”静闲看王小六以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对着包子就是一阵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目光,只好拦在他面前,不让他做些吃霸王餐的举动。   老伯闻言抬头,惊讶于这么晚了还有小年轻晃悠。于是道:“三文一个,不过冷了。这么晚了,你们还没吃过饭吗?”   王小六从静闲背后探出脑袋,嘿嘿道:“贪睡误了时辰。那你这儿的包子我们全要了,包起来吧,冷了也至少能填肚子嘛。”   老伯应了,将剩下的五个包子递给他们。二人欲走,却听老伯叫住:“两位且慢,老朽我有一事需要同你们说清楚了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静闲回过头,礼貌地微笑着,王小六咬着包子回过头。   只见老伯布满褶皱的脸在黑夜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。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:“这狐郡,是个闹鬼的地方。二位如此深夜出门,就不怕碰见了厉鬼?”   “难道?你你你你你你……你就是厉鬼?”王小六看老伯可怖的样子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拉了静闲就要跑,却被静闲拉了回来。   老伯无奈地叹息道:“小伙子,你脑洞忒大了些。我只是个路边卖包子的好心老伯。只是这狐郡,确实是有鬼的。”   静闲信佛,对于鬼怪一事持半信半不信态度。眼下听老伯虽然语调阴森诡异,但是不像是在说谎,于是问道:“究竟是何鬼怪?还请老伯告知一二。”   “你们听说过,夏家小姐吗?”老伯苍老下垂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恐惧的光芒,“那可真是个惨。刚嫁到柳家,就被人从楼上推了下来,至今也没有个说法。听说,每到晚上,那夏家小姐化成的冤魂就会来到狐郡的每一条大街小巷,来讨魂索命。”   王小六听得一愣一愣的:“还真是邪乎。可是老伯,你为什么不怕厉鬼呢?”   “因为……”老伯邪魅一笑,“正如你方才所言,我就是厉鬼啊。”说完表情凶狠狰狞,就要朝两人扑来。   王小六见状,立马拉着静闲没命地跑了起来。终于在店小二关门前,赶到了店里,顺便把屋门拉得严严实实。回头一看,老伯并没有追过来,这才松了一口气。   那老伯鄙夷地看了飞一般消失在地平线的二人,叹息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,胆子都忒小了一些。随意说说竟然还当真了,太天真。”   “所以说,造谣是不对的,会被厉鬼索命哦。”突然,街角走出一个少女,生得白净清秀,我见犹怜。此刻,她笑得有些灿烂。顺便还将老伯头上的斗笠给摘了下来。   很惊人地,那斗笠下不是一张恶鬼一般扭曲的老人的脸,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。双目含笑,丰神俊朗,似乎对方才吓走了两个小孩子很满意。   “若是那夏家小姐真变成了厉鬼,我倒是希望她来找我呢。”男子一笑,目光透着难以捉摸的深意。   少女瞟了他一眼,道:“变态比恶鬼更加可怕。”   王小六和静闲显然没有料到如上的这一出,还惊魂未定。商量着明早就离开这郡南,跑去人多一点的地方,这般便不会遇见如此邪乎的事情了。   秋天的影子随处可见。有时候在落满黄叶和回忆的池塘里,有时在傍晚五光十色的彩云上。有时候,正好落在年少人的心里,有的会断然生出哀愁的秋思,有的则想着过几天怎么讨女孩子欢心。前者以大理寺少卿李独清为首,后者以潜心苦学策略的关大小姐为首。   李独清最近其实挺不安宁的。   自家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关宅回来以后,浑身透着古怪的气氛。偶尔望着一池红鲤,想作点风骚词赋来,回首却见夫人用一种极其深沉地眼神凝望着自己,见被发现,才躲躲闪闪地收回目光。   李独清觉得很奇怪。终于找了个机会,将夫人唤了过来,询问道:“怀儿,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?怎么见我总是躲躲闪闪地,好生奇怪。”   “没有。”李夫人听了,立马矢口否认。随后见李独清一脸莫名,才扭捏地道:“好吧,有事。前些日子我去关家找你说的那个女孩儿,结果她告诉了我一些很惊人的事情。”   “很惊人的事情?这和你躲我又有什么关系?”李独清回顾自己这么多年的行径,也没有哪里对不起自家夫人的,更加疑惑。   李夫人又踌躇许久,才继续道:“那丫头说,很久之前看见你在城东说书,说得还非常专业,一看就是在这一行混了许久。”李夫人的声音说着说着,渐渐小了下去。突然抓住李独清的手,认真道:“流思,你老实跟我说,皇上是不是克扣你的俸禄了?已经要到当街卖艺的地步了吗?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了,我可以和父亲去说……”   李独清静静看着自家夫人情绪丰富的一席话,半晌笑出了声:“你理解错了。我那时候去街上说书,只是因为案件所需,和穷不穷又没什么关系。就算我们固然穷了些,日子不照样过来了吗?”说完轻笑一声,搂住李夫人的肩,“别胡思乱想了。”   “原来是这样,还是我多虑了。”李夫人愣愣听完,低下了头。半晌突然想起什么,抬头道:“话说流思,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书这门技艺的?”   李独清沉吟道:“也算是无师自通吧。从一乡间老者处得到了这个故事的原本,添油加醋一番,倒也并不困难。”   “这么厉害?”李夫人惊奇,感叹完了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道:“要这么说的话,我倒也不用再跑南跑北地去听别人家说书了。家中不就有个现成的嘛。”   李独清也没听清夫人在说些什么,就自顾自点头,一会才意识到话里的意思,瞪大了眼睛。   只见李夫人巧笑嫣然,温柔道:“李先生,今天讲什么故事?”   关鸠最近倒安宁得很。只是想邀请钟宁去什么小吃品鉴会,又怕她拒绝,毕竟上次出来的下场可不太好看。终于在愁眉苦脸地纠结了老半天后,关鸠决定还是得去试一试。   不料钟宁对上次的事情毫无芥蒂,还是关鸠多虑了。   钟宁轻蹙着眉,边想边说:“说起来这个活动我也知道。只是不能同你一起去了,我们饭馆也要参展,我得帮着打下手。”   “你们饭馆?”关鸠仔细想了想,当时还是自己给钟宁找了个路边安全又卫生的小饭馆来掩人耳目,如今却成了计划的绊脚石。于是悠悠道:“你们饭馆还要参展?参展什么?”   “我们店的白斩鸡很好吃啊,还挺有名的。”钟宁缓缓道,“所以店主临时决定,也要参加这次活动。你不知道吗?那下次来店里,我请你吃啊。”   关鸠这才接受了事实。正欲失魂落魄地离开,突然灵光一现,顿时活了过来:“阿宁,你说,我可不可以一起帮忙?”   钟宁也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请求,愣了一下:“可以是可以。你会做饭吗?”   “不会也没关系,我可以学嘛。”关鸠厚着脸皮嘿嘿道。   钟宁只得道:“那好吧我和店主说说,她应该会同意。”   关鸠心满意足道:“好。”   说完欲正式走人,却被钟宁拦住:“不是说要学习吗?今天正好没什么人,我得了空闲,不如现在就教教你吧。”说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  关鸠见她这样的笑容,虽然不知道到底意味着什么,但依旧清秀可人,更加春心荡漾。立刻连声应着,屁颠屁颠跟了过去。   “那么,让我们来学习如何做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白斩鸡好了。”钟宁将关鸠引进了饭馆里,将教导后代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使命,交给了一位看上去很有经验的后厨师父。   关鸠沉默着,过了一会道:“我觉得这道菜可能没有颜色。”   “……也是。”钟宁叹息了声,“那就做一道味香俱全的白斩鸡也好。加油。”说完,就施施然离开了,空留关鸠一个人和后厨师父大眼瞪小眼。   后厨师父一句话打破尴尬:“其实,这道菜也没什么香味。”   半天,钟宁坐在椅子上十分舒服地看着志怪小说,听见厨房门开的声音,以为是关鸠出来了,连忙起身,定睛一看,却是满脸炭黑的后厨师父。   钟宁连忙上前道:“刘师傅,你这是怎么了?”   刘师傅欲哭无泪状:“你从哪里带来的帮手?生个火差点把咱们厨房给炸了!快去把那位祖宗请出来,哪怕去做端菜的也好,千万不能再让她进厨房了。”   “原来她不会做饭啊。”钟宁好不容易听完刘师傅一席诉苦,道。   刘师傅边说,边向门外走着:“太危险了!我去洗把脸,你加油。”   钟宁望着刘师傅踉跄离去的背影,又回头望了望显然有点焦黑的厨房,长吁一声,还是放下书,去厨房里帮忙收拾了。 ☆、陵阳柳(十九)   几日后,陵阳才到了最热闹的日子。   陵阳是国都,经济发展定然是首屈一指的好,平日里就没少过热闹。只是一旦有了特殊活动,就连平日里懒得出门的人都觉得是时候出来晒晒太阳了,这样一来,人就显得更多,场面更加热闹。   而也不知道几年几度的小吃品鉴会就在这个秋意撩人的日子里,拉开了帷幕。   作为参展队伍里的一员,关鸠因为不会做饭,只好负责搬重物打下手一类的体力活。不过她已经很满意了。   毕竟只要和钟宁在一起,这家伙什么时候不满意。   清晨,人们还没都起床的时候,关鸠就早早地兴奋得睡不着觉。天刚亮,披了件衣服就要出门。还是屏儿把她拉了回来,考虑到今天确实是个好活动,将她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,然后打算推出门去。   关鸠嫌恶地看着镜中的人像,道:“头上戴的这一团一团是什么?真恶心。”说完就将那云絮状的发簪给拔了下来。所幸这枚簪子不起固定作用,不然方才屏儿算是白忙活了。   “小姐,你就这么出门?”屏儿深知自家小姐的脾性,语气无奈。   关鸠轻叹一声,道:“我是去给人家厨房打下手的,又不是去参加什么奇装异服的活动,那么奇奇怪怪的做什么。”   屏儿还欲再说些什么,却已被关鸠截住了话头:“勿要多言,我就去个一天,马上就回来。”随后就要出门。   屏儿无力回天,陷入了绝望与恐惧之中。随后却见自家小姐的脸,又从还在打着颤的门后冒出来:“屏儿,你要是也想去的话,我可以带上你啊。只不过要多备点零钱,届时装作顾客,多买上我们家的白斩鸡几份。”   屏儿含着泪表示,我自己想去可以自己去。关鸠就不再纠缠,直接走人了。望着小姐大摇大摆的背影,屏儿怎么都觉得不是个滋味。   正如一开始所言,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。   大街上张灯结彩。可惜张的灯还没到晚上,所以看上去总也没有白天太阳耀眼。结的彩倒是红红绿绿,很是显眼。   关鸠从街东走到街西,发现参展店铺不下百家,菜式品种丰富非常。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件事都很上心,也都很勤奋,以至于离开场还有近一个时辰的时候,大家就都已万事俱备,只欠顾客。   “小鸠,你来的挺早啊。”钟宁见关鸠提早前来,表示感激涕零,“这里有些不要用的内脏,麻烦你去扔一下。”   关鸠刚到场就有活干,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有了意义,连忙去后边帮忙了。钟宁望着有些手忙脚乱的大家,欣慰地擦擦头上的汗水。   未几,关鸠就回来了。却听钟宁皱着眉,确认这远方一个人影:“咦?小鸠,你觉不觉得那边一个人有些面熟。”   “隔得太远,面部特征模糊,谈不上面熟。”关鸠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,是一位青衫男子。果真是离得太远,所以也认不出是谁。   不过这略微风骚的姿态……诚然熟悉。   未等关鸠终于反应过来男子的身份,他就已经看见了二人,并且径直走来。等到反应过来,再找借口逃离却已经晚了。   每次都能来破坏自己的好事,关鸠觉得裴于飞真是一个格外的凑巧。或者这家伙就是狼子野心,故意的。   这样想着,她面上的表情已经明显的不乐意了。   “二位姑娘,又见面了。”裴于飞笑得温文尔雅,谈吐彬彬有礼,“未承想又在这里遇见,实乃缘分。你们也是在摆摊吗?”   不知是不是偏见,关鸠觉得裴于飞这般嘴脸尤其造作,没好气地撇过头去。可是又一想,自己撇过头去,就是要钟宁去回答。钟宁回答,就是在促使他们交情更深一层。这和自己的计划产生了尖锐的矛盾。   于是关鸠立马回过头来,脸上堆出了笑意:“真是好久不见。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卖点白斩鸡,那裴公子又来做些什么呢?”   关鸠这个问题刚出口就后悔了。果然,见得裴于飞甩开扇子摇了两下,道:“当然是过来寻找食物的。”   “秋天了,扇扇子小心着凉。”关鸠见找不到破绽,只好到一旁去帮忙了。临走时还不忘来一句挖苦加讽刺。   裴于飞顿时像噎住了似的,尴尬地干笑两声,又到一旁去闲逛了。   钟宁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种微妙的气氛。看没有事给自己做,于是凑到关鸠身边,用一种自以为很礼貌的小声语气道:“小鸠,你的反应有点反常。老实说,你是不是喜欢那公子?”   “什么?”关鸠顿时叫了出来。随后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了自己,才干干招呼了几声,也放轻了声音,“你怎么会这样认为。”   钟宁看她也不像是在遮掩,只好打消了方才的念头。最后为了挽回,补上一句道:“只是从未看见你喜欢一个人,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方式。是我误会了,没事没事。”说完,就飘到一旁去。   关鸠凝望着她的身影,半晌才回过头来。   我当然喜欢过谁啊,喜欢谁就要死命对谁好,要是恶语相向,难道不是太矛盾了吗?关鸠心里如是想着,觉得自己在钟宁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分外矛盾的人。她顿时有些挫败,可究竟没有真正失败,还是强打了精神,等待着品鉴会开场。   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,开始在各处闲逛。关鸠觉得他们这样的举动实在多余,毕竟还没开场,就算想吃什么也不会卖的,多走一步就是多耗费一点能量。   可大家显然不这样认为。关鸠甚至觉得,只要他们一秒钟没有事情干,就一秒钟会闲逛。这几乎成了本能。   就不能坐下来休息休息吗?就算自己不累得慌,这么多人一起漫无目的地闲逛,也晃眼得很啊。她叹了口气,决心再也不将视线投向密密麻麻的人群了,免得眼花缭乱,无可适从。   在忙忙碌碌一阵子后,万众瞩目下,品鉴会终于拉开了帷幕。出乎关鸠意料的是,这饭馆的白斩鸡销量竟然格外的好,刚开始就有一群人蜂拥而至。   她顿时觉得先前将钟宁安排在这里,却没有做好准备工作,是十分不妥当的。毕竟卖的好就是来的人多,那么就同掩人耳目的初衷背道而驰了。   裴于飞果真同他的说辞一样,是来寻找食物的,且极其能吃。不出半个时辰,这家伙就抱了一堆小吃,逛到了他们铺子旁。   大抵是发觉自己不太受待见,所以买东西的时候,就没有多说一个字了。关鸠深沉地望着裴于飞离去的背影,突然拉住钟宁:“我们也去外面逛逛吧。”   “也不是不行,毕竟只是卖东西的话,人手也不缺我们两个。”钟宁缓缓道,“只是外面有什么好逛的?人那么多,都不嫌挤吗?”   关鸠晃了晃她的手臂,道:“阿宁,这么说就不对了,人多才说明更有出去逛逛的必要性啊。你看大家都买了不少吃的,我们也学着去享受享受,有何不可?”   钟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,也有些忍不住了,点头道:“也好。”   于是关鸠十分激动却必须要故作淡定,干咳了两声,牵着她的手,悠悠走到街东,打算就这样悠悠再晃回街西。   “倒是有挺多种类的。”钟宁点点头,满意地评论,却发现身边的关鸠已不见了踪影。环顾四周,她就在十步外的一个铺子里买着冰糖葫芦。再一看,关鸠手中还抱着臭豆腐酥油饼等一众小吃。   钟宁快步走上前去,好奇地问道:“你买这么多做什么?还每个都买两份,莫不是要给一直忙活的大家发点福利?真是有心了。”   “其实不是。”关鸠付了糖葫芦的钱,抱着更多的一堆东西,递给钟宁一些,“买给你吃的,总觉得你看奔过的小朋友,嘴馋得很。”   钟宁盯着怀中还带着热气的袋子,喃喃道:“有这样吗……”随后却见关鸠又离了自己十步远,慌忙叫道:“等等我!别买了,太浪费了,吃也吃不完啊。”   突然,钟宁觉得关鸠的动作顿了一顿。这顿一顿出现在自己开口之前,所以不是因为自己的叫喊使然。走上前去,又发现关鸠眼神凝滞,呆呆地望着街角寥落的一端。   她望的地方不是很热闹,有多少人,看一眼就数的过来了。此刻她这幅神态,就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。如果是偶遇朋友,还不至于这样吧?   “你怎么了?”钟宁终于还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心了,问道。   关鸠神色一冷:“他怎么会在这里。”这语气听上去倒不像是在发问。说完,竟拉着她不动声色地回头走去。   钟宁一头雾水,拉住她道:“怎么了?有出什么事……”   “嘘。”却见关鸠分外紧张地打断自己,还鬼鬼祟祟回头望了几眼。钟宁见她不答,也好奇地望去,只见一个有些上年纪的老人慢吞吞买着肉包子。这个年纪用这个速度,其实挺正常的。   除了这位老人,就好像没有其他顾客了。那个角落本就寥落得很。   那老人回过头来,视线掠过二人的目光。一会,又似反应过来什么的,将目光投向二人。关鸠觉得,这人就连嘴角的微笑都带着算计。   钟宁只觉得老人和蔼可亲,却见关鸠一感觉到对方发现了自己,将头微微低下,快步牵着她越过了人群。   “今天果真是个盛大日子,什么人都到齐了。”却见关鸠低着头快步向前,嘴角的笑意略带苦涩。    ☆、陵阳柳(二十)   小吃品鉴会所在的街道正是一条主干道,路边绿化设施齐全。已是秋天,一开始还未发觉,等活动过去半天后,却见道旁落叶已经堆得很高了。主办方这才差人去收拾。   等回到了街西自家的铺子里,钟宁才得了机会,提出自己一路上憋了许久的问题:“你刚刚到底看见什么了?”说完气喘吁吁地停下来,却见关鸠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,在一旁悠闲地坐下,还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来解渴。   “道逢贵人,犹恐难以担待。”关鸠抬起头朝她轻轻笑了笑,道。   钟宁又是一头的雾水。又看关鸠不想再多解释些什么,只得回一旁帮忙去了。   半盏茶的时间,一位老人缓缓踱步到铺子前。钟宁见已经傍晚,大家陆陆续续去买些热食,竟还有人会来买冷食,实在惊异,慌忙起来招待。定睛一看,这老人有点面熟。   “这里卖的是什么……哎哟,让我看看。”老人的眼睛显然不太好使了,直到凑得两寸近,才收回脑袋道:“原来是白斩鸡啊。那给我来一份吧。”   钟宁立马应了,打包递给他。老人笑眯眯地接过,声音和蔼可亲:“谢谢你啊,小姑娘。”   钟宁也笑着点点头,觉得老人的话有点多。不过人年纪大了,都是这个样子,有时候还会显得可爱。老人慢吞吞地走远了些,钟宁也就回过头去,发觉食物已经尽数卖完。   于是便回过身去,对后厨刘师傅道:“该收摊了。”   刘师傅本来在揉着面团来消遣,而今听了这大好消息,立马上前来看。发现生意果真是不错后,欣慰道:“大家近来也真是热情。那小钟,你先帮着把铺子收起来吧,我手上都是面粉,也不好弄。待我去河边洗洗。”   钟宁听了,甚是理解,就自己将铺子案板擦了,又将装鸡的盆子洗了,而后正要推着小车往回走去,刘师傅恰好赶回来。他抱歉地笑了笑:“辛苦了,接下来我来吧。”   “那好。”钟宁将小车递给刘师傅,回头去寻关鸠的身影,却发现树下空无一人。便疑惑地问道:“师傅,你看见刚刚坐在树下的女孩子了吗?”   刘师傅认真回忆了,回道:“她好像往更西的街道去了。看上去是有什么急事,我也不好询问,就任由她去了。好像还跟着一个老公公来着。”   “哦。”钟宁面上淡淡地,实则内心一阵疑虑。考虑到或许是关鸠的长辈什么,只好担忧地盯了西去的街道一会,半晌才收回视线,同刘师傅先回饭馆去了。   杜崇良觉得自己最近倒霉透了。   先是莫名其妙被参了好几本。身为丞相,到底也免不了被其他不知情况的文官参上几本。大家都是读书人,平日里就是你参我一下,我参你一本,偶尔遇上同一个劲敌,就瞬间和好,联名上奏。皇上也表示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,偶尔某人被参得多了,也就早朝后叫住,好言提醒一番。而今新皇接任,性子更加温吞,干脆连提醒也省了。   只是这次被参的理由,既严重又毫无凭据。小皇帝最近想在众臣之间立点威信,就将他留下来问了话。从皇上缓和的语气和圆润的说辞中,杜崇良花了好久时间才理清楚,又有好几个人联名上奏,说当今丞相不识人间疾苦,平日里荒奢骄纵。   杜崇良其实觉得挺莫名其妙的。一来,自己也一把年纪的人了,出格的事情定然不会做,不然落了个为老不尊的骂名,也是亏本;二来,自己一把年纪,对于物质的需求渐渐淡去,平日里吃饭也就两菜一汤,水果也不常吃,更不用提奢靡了;再者,自己虽然一把年纪,可倚老卖老的事情从来不敢做,生怕给人落了把柄,讨人厌烦,所以为人处世都比较谦恭。   而今最无厘头的骂名都被人参了上来,心中究竟不是滋味。   小皇上絮絮说了许久,最后才叹了一口气,语气温和,好像生怕下面的杜崇良心脏病发似的:“杜相,朕也知道这些罪名对于你来说,是最不可能的。只是留人诟病,必有其因,不识人间疾苦虽然是很多官员的通病,到底也是不好听。”   杜崇良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,总之是含糊过去了。   可是为官数十载,第一次背了莫须有的罪名,心中的滋味还是五味杂陈。同旁人一说,旁人却一语惊醒梦中人:“说起来,不识人间疾苦虽然难听,倒也没错。就比如街边的小吃,杜相每次不由得路过,都要抱怨其极不卫生。可是老百姓都是吃那些长大的。”   杜崇良幡然醒悟。于是,趁着乡村街坊的消息,得知最近有一场小吃品鉴会,决心抛去平日里的偏见,屈尊品尝一下那些街边的美味。   一早,杜相就叫家奴准备了最普通的衣服。虽然一定要不起眼些,但究竟不敢让丞相穿旧衣服,于是那棉麻材质贴身穿着,就有些硌了。杜崇良心想,原来这就是人间疾苦,老百姓穿的衣服都是如此粗糙,却人人欢声笑语,实在是难为他们了。   于是,体验人间疾苦的决心更甚。   到了会场,只见大家早早准备好了一切,就等着点一到,开始贩卖自家的得意好菜。杜崇良觉得今日自己已经起得够早,眼皮还有些打架,却见人家个个精神抖擞,以最好的姿态,面对才崭露头角的太阳。顿时觉得,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钦佩。   街边一股熟悉的香味顿时穿越茫茫人海,到了杜相的跟前。依稀回忆,小时候家里管得严,不许他在外面随意买东西吃,有一日也是路过这样一个飘着香的铺子,口水直流。家里的女佣看他实在嘴馋,就偷偷买了一个给他。事后被母亲发现,再也没看见那个女佣。   杜相的腿不由自主地迈了开来。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,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控制,直直飘到了铺子跟前。无奈时间还没到,就假意在一旁转悠几圈。   等到发现其他人开始买吃的后,才发觉包子铺前已然围了好一圈人。杜相按耐住性子,排在了队伍的最后,终于前面的人都买完了,轮到自己。   香气扑鼻的肉包子。小时候唯一吃到的一次,也觉得它使人间难得的美味。而今杜相一连买了六个去,虽然有可能吃不完,但好歹也弥补一下儿时的遗憾。   随后又觉得自己买得太多,造成了极大的浪费,也是一种不识人间疾苦的表现。无奈钱都付给人家了,要回来也不太妥当,只好装在袋子里带回去,打算分给大家吃吃。   回头一看,觉得有一道目光横穿人流,朝他直直射来。可惜自己眼力不比当年,周围五步远的人脸就模糊不清,十步远是雌雄莫辩,再远点就是人畜不分。只道是觉得他一老儿买这么多包子,比较奇怪,多看了两眼罢了。   从街道的东面慢慢晃到了西面,手中不知为何又多出来几样小吃。最后,天色也不早,想着给家里人带点佳肴,也是不错的,就将最后一个摊位定为自己买的最后一道菜。   其实关鸠所在的摊位本来不是最后一个,只是更西面卖烧饼的大牛兄弟正午的时候闹了肚子,就提早打烊,这才轮到这卖白斩鸡的摊位成了最后一个。本来好歹是压轴,眼下成了倒数,但考虑到生意不错,大牛也实在可怜,就随他去了。   杜相眼神不好,加上白斩鸡本来颜色就淡,眼下离得远了,光线也不及白日明亮,那鸡在杜相的眼里就是白花花一片。凑近了,方才见到真尊。   这道菜其实也算不得人间疾苦中特有的,平日里办家宴的冷菜,总没有少过它。于是杜相一眼便认出来了,心满意足,道是主菜冷菜一道齐了,遂要了一份。   负责招待顾客的小姑娘很有礼貌,声音也清脆动听,杜崇良觉得很是满意,心中竟莫名多出来几分替人家相亲的冲动。但理智究竟大于冲动,他最后只是道了谢,就走了。   随后又在心中想到,自己也真是老了,竟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,如此婆妈,简直和街坊热情大妈无二。   提着不少食物向前走着,杜崇良觉得今日收获满满。先是回忆了童年的日子,又是买了些食物给家人,更能体现自己的体贴。而后又感慨,自己也是一把年纪,却被人说作不识人间疾苦。一开始还不以为然,而今一出来却发现,事实果真如此。   道旁一棵大树阴翳,一看就有些年头了。杜崇良莫名想到了自己,也是这样地老,却不能如大树一般,越长越枝繁叶茂,只是渐渐老去,毫无声息。   盯着树看了会,才缓缓收回目光。方才树下坐着的人好生熟悉,虽然看不清脸,但是这身形,实在有点像……像谁呢?南烟城郡主?北阳公主?还是前些日子,偶然遇见的卖花小姑娘?   年纪大了,脑袋瓜果真不好使。   杜崇良觉得就这样走了,心中总有点愧疚,毕竟如果真的认识,不打个招呼委实没礼貌。于是便脸上堆出一个标志性的和蔼笑容,向那树下的身影走去。   树下的身影显然注意到他的脚步,抬起头来咧嘴笑着,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:“杜相,好久不见,方才看见你了,可是你一直眯着眼,怕是眼睛老花了吧?所以便没来打扰。”   杜崇良听见这声音,心中一顿,然后干笑着道:“原来是关小姐,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   “是啊,上次见到,还是我小时候揪掉你半边胡子,之后家主就没让我靠近你。而今数年匆匆而过,杜相还能记得我,实在感动。”关鸠笑着,站起了身。   杜崇良觉得自己胡子又疼了起来。 ☆、陵阳柳(二十一)   浮云万里黄叶地,柳条渐枯,西风无力。   杜崇良见关鸠毫不客气地跟了上来,心中有些忐忑。毕竟养了好几年的胡子被一把抓下的痛楚,如今还历历在目。见到这位小祖宗,自然要小心点。   “杜相,听说近来你的日子可不好过。”关鸠也不避讳,直接开门见山,直戳杜崇良内心痛处,“但老臣的日子都不太好过,你也最好平衡些。”   杜崇良虽然心理活动很丰富,但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,太活泼显得很没阅历。于是他脸色依旧和蔼,语气依旧缓缓地:“关小姐有心了。朝中老臣本就年华已逝,刚健不再,却还是凭着忠心和皇上的信任,霸据朝中一席之地,也难免惹年轻人不愉快。”   “哦,我也不是有心,只是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。”关鸠毫不留情道。   杜崇良觉得这小祖宗虽然长大了,懂得在手脚方面收敛一些,嘴上依旧不饶人。只得认栽地一笑,心道离府不远,马上就能把她给甩开,尚且忍耐一时。   关鸠也察觉到了杜崇良的不自在,了然一笑,道:“杜相,前几日家主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?”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方寸大小的形状。   “你母亲三天前是和我见过,为了客套自然是赠了许多东西。关小姐说的是哪一件?”杜崇良挑了挑眉,想不到这丫头消息还挺灵通。莫不是看上了家里什么宝贝,却被她母亲送给了自己,心中不愉快,而今路边偶遇,就要来向他讨了?   要是这小祖宗喜欢,给她也未必不可,还能少一桩事。   关鸠寻思一会,道:“漆木盒,能放首饰的那样大小。里面放着一个圆形的银饰,不知可在杜相那里?”   杜崇良听了这描述,感觉微微有些印象。随后一想,那日关夫人来府上时什么也没解释,就是专门捧出一个漆木盒子,忧心道:“杜相,这件物事还得托你来保管。”   杜崇良自然是问了:“这有什么特殊的吗?”   “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,不必太上心。”关夫人仓促一笑,“只要记得,若是关鸠来向你讨要,千万要记得说不在此处。若其他人喜欢,但给出去也无妨。”   杜崇良当时就觉得很奇怪。而今关鸠竟然真的上门来要了,顿觉惊奇。   答应别人的事情还是得做到的。杜崇良定了定神,轻咳道:“那日令堂来到府上,带的所有东西我都看过了,似乎没有关小姐指的这件。”   “哦?当真?”关鸠挑了挑眉,望向杜崇良的眼神十分不友善。   杜崇良顿觉良心不安。心想,虽然撒谎是不好的,但关夫人到底是关鸠的母亲,要撒谎也是善意的谎言,这是可以谅解的。于是脚步加快了些:“当真。”   关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。不一会,杜崇良就望见了自家府邸的踪影,连忙道:“关小姐,我到了,你就先回去吧,不然令堂会担心的。”   “好。”关鸠也不再纠缠,转身离去。杜崇良刚松下一口气,却见她回过头来道:“若是以后有那盒子的消息,请及时告知我。此事有关关家命运。”   杜崇良忙不迭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见关鸠真的离去,总算是躲过一劫。   进府的时候,耳边又回响起关鸠那一句“此事有关关家的命运”。心想这能关乎什么命运,可又觉得她的态度不似在寻自己开心,不由得沉思着,眉头皱得更深。   杜夫人见夫君总算回来了,脸上却阴云密布,略略忧心,莫不是体验了人间疾苦后,深感自己的不足?于是迎上去,笑着道:“英遒,今天可体会到了所谓人间美食的滋味?”   杜崇良见夫人过来,立马把脸上的忧色掩藏下去:“自然是体会到了。”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还拎着几袋子食物,就递给杜夫人:“带回来给你们的,可以去热热,晚饭就不必再准备了。”   杜夫人心中暗暗喜悦,这才出去一天,就变得如此崇尚节俭,于是慌忙唤来下人,去将几袋子的小吃重新蒸煮装盘,留待晚上食用。吩咐完了,回头一看,杜崇良脸上还是阴云密布着。   “又发生什么事情吗?怎么一脸不开心的。”杜夫人温柔道。   杜崇良这才从自己的思考中抽出神来,道:“夫人,你还记得三天前关夫人来我们府上时,带的礼物放在哪里了吗?”   杜夫人指指南边空着的屋子:“所有别人家送的东西应该都暂时搁置在那间屋子里了。英遒,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   “随我过去看看。”杜崇良轻轻牵起夫人的手,就往那间屋子里迈去。杜夫人年纪也不小,眼下发生的事情全无征兆,她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,还是被牵引着去了。   进了屋,灰尘不少。因为是别人家送的东西,收了恐他人诟病为贪污受贿,所以相国府向来只接受亲属的薄礼,也不会使用,就放在南边一间空屋子里,想着哪天送礼人又需要了,就给别人送回去。   关老爷和杜相是表兄弟,相处得来。关老爷去得早,于是杜崇良自然而然时不时就要关照一下自家兄弟留下的唯一血脉。   只是关鸠的性格实在张狂,自那次悲惨的扯胡子事件后,关夫人就严禁她靠近自己了。虽然杜崇良表示无所谓,但关鸠显然就不太乐意。   眼下久别重逢,第一次见面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,还说是关乎家族命运。杜崇良觉得此事绝不简单,于是就叫上夫人,来看看那银饰有何稀奇之处。   从布满灰尘的房子里翻出来了那枚漆木盒,杜崇良挥了挥面前的尘土,就捧着出了门。关夫人有鼻炎,不能靠近这样的地方,于是只能站在门口等待。   “就是此物了。”杜崇良考虑到夫人的特殊情况,用袖子仔细将木盒表面的灰尘拭去,“才放了三天,就积上如此厚一层灰,看来这屋子得差人清扫一下。”   杜夫人是看过所有的礼品的,此刻回忆道:“这枚盒子拿来的时候就有许多灰尘。想来放在屋子里也是积灰,就没好好清理。大抵是在送来之前,就在角落里搁置了许久吧。”   “也怪不得。”杜崇良点点头,打开了盒子,果真如关鸠所言,盒子正中端端正正躺着一枚圆形银白色的物事。看质地,确实是银质的,只是铸成圆饼状,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首饰来用。他问:“你知道这块饼是什么吗?”   杜夫人有些无语。伸出手去将圆形物事翻过身,顿时光线亮了些:“应该是护心镜,只是这枚有些奇怪,竟然是银铸的。”   “那此物可有任何特别之处?”杜崇良又问道。   杜夫人也老实,将镜子拿起好好端详了一番,才道:“除了材质,别无其他特殊的。”   “这样也罢。”杜崇良将镜子妥帖放回盒子中,打算拿回房间里再看看。   杜夫人终于忍不住了,好奇道:“这护心镜有什么作用吗?夫君从来不将礼物过目,而今竟然对它作了许多研究。”   “也不是什么。”杜崇良缓缓道,“此物关夫人提醒过我,万万不可让关鸠得到,我当时觉得有些疑惑,眼下好奇,就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罢了。”   杜夫人偏了偏头,觉得夫君今天回来就不太对劲。   夜晚,吃完白天带回的小吃,大家显然很饱。杜崇良独自回房,先是看了白天没处理的公文,又读了两卷书,打算熄灯时瞟到了灯边的漆木盒,这才拿起打开,想要仔细看看。   杜崇良眼睛本就不好,眼下天又黑暗,只好俯身端详。这一俯身动作有些大了,带起的风生生将边上的蜡烛给熄灭。这下才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。   无奈地抬起身子,想要就这么睡下得了,却看见盒子中有些异样。方才是镜面朝上,他将镜背向上放置,眼中顿时寒光一闪。将灯又点上,镜子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。   杜崇良细观镜背纹理,雕的兴许是麒麟,又或者是貔貅。反正就是长得不太好看的神兽样子。那些纹路繁复蜿蜒,当时熄灯时,隐约有几条在微微作亮。   虽然眼睛不太好使,可脑子也不至于见什么忘什么。   方才亮着的几条纹路,分明可以构成两个字。看字体,大抵是金文,杜崇良对语言方面略有研究,这两个字也算不得生僻。于是,“平江”两个字顿时在杜相脑子里一闪而过。   平江府素来是鱼米之乡,景色宜人。虽然陵阳景色也挺宜人的,但一个处南,一个处北,地域跨界比较大。为什么在关家,会有这样一枚护心银镜,上面如此隐晦地雕刻了“平江”的字样?杜崇良心中略略有些不安,觉得事情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。   又是一阵无来由的怪风,将蜡烛再次吹灭。杜崇良望着依旧发着微光的镜背,面色微沉,将漆木盒重重关上。细细的微光再也不见。   月色如水,透过窗扉,照在屋子里。漆木盒静静躺在案几上,盒子右侧好像雕着几个歪七歪八、隐隐约约的小字。只是杜崇良早已睡下,没有看见。   月光随着时间的流逝,渐渐偏移,正好照进小字的凹槽处,反射出银白的光芒。   那歪七歪八的字体正刻的是:政和三年平江吴县,贺子兴铸。   一般来说,要落款该是雕刻精美些。眼下这几个小字不但不优美,还显得格外粗劣,就像是在黑暗中,闭眼刻出来似的。   甚至还比闭眼刻的更加难看。   就好像,是在格外情急的情况中,用一把不合适的刀,匆匆刻下。    ☆、陵阳柳(二十二)   不知为何,自那日小吃品鉴会后就阴雨不断,连绵而至。闷热的空气,让人觉得好像一夜回到了夏天一般。   关鸠回到家中,心情也略略郁闷。   本来是去讨钟宁欢心的,结果路遇老熟人,关键是找老熟人正好有事情,只好先行一步不辞而别。回去的时候,大家早就收摊走人,不见了踪影。   关鸠觉得这次的计划,又失败了。   更可气的是,不仅计划失败,连正好要去办的事情也不太成功。真是流年不利。   心情郁闷,手脚上自然也不太客气。路过院子时带倒了一个花盆,泥土和花顿时洒出来,泥土铺满了小一块地面,花还带着根茎,孤零零地躺在狼藉中央。   关鸠嘁了一声,冷冷扫了一眼。   又在院子里焦躁地徘徊许久。最后回过头来看那狼藉,觉得让下人来打扫,略过意不去,只好伸出手,想将那可怜又无辜的花给拿起来,丢回盆子里。   结果手还没碰到花,天上就突然暗沉下来。接着没几秒,倾盆大雨直接盖下来,地上本来薄薄洒了一层的泥土自然受不了这等攻势,各自散了开来,在地上形成一片泥水。   那可怜的花最终也没被丢回盆子里安息,而是躺在硬邦邦的石板上,被千万雨流击打。等雨停的时候,它早已成了碎红几点,全然无了刚才娇艳的模样,反倒凄凉极了。   关鸠漠漠退回到房檐下。望着突如其来的骤雨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   回屋子里想睡一觉,却看见了桌上的信。这才想起来前几日丰王托转达的信还没给出去,却被自己忘记了,眼下过去了许多事日,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。   觉得再不送就太不好意思了,于是她从角落里拿了把伞,撩起信封,打算冒雨送到安王府上。行走在雨中,关鸠觉得自己真是舍己为人,分外伟大。   刚推门进去,就看见乔温也是一身湿地站在屋檐下,顿时感觉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。一看就是方才雨水来得太过突然,这才慌忙退到遮挡物下。   乔温抬起眸子,发现刚推门进来的关鸠,显然愣了愣。   关鸠缓步上前,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。从袖子里取出那还存些褶皱的信封,递给她:“丰王托我转交给你的信。”   “哦,谢谢。”乔温呵呵两声接过,视线依旧偏向一旁。   关鸠觉得前些日子是自己太突兀了,非常过意不去,于是干干搓着手,笑道:“乔管事,先前是吓着你了吧?不好意思哈,是我认错人了。”   乔温转过头来,目光平静。她轻轻一笑:“也没事,关小姐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。只是那张纸究竟有何渊源?我倒是为此想了许久,也没有结果。”   关鸠偏过头看了看依旧没有缓和之势的雨水,道:“雨太大了,声音杂,我进去和你说罢。”   乔温点点头:“好。”说完就将门推开,嘴角扬起一个善意的弧度:“请。”   王小六觉得自己这一生,运气都差爆了。   先是喜欢的女孩子被人抢走,然后就是长途跋涉还走错路,耽搁了不少时间。最后,出去买个夜宵吃,居然还能碰见孤魂野鬼!这算什么道理!   王小六大叫一声,倒在床上,痛苦地思考着。   静闲本来在一旁默默吃着包子,被他一声吓到,差点没噎死。王小六起身,看静闲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继续咬着包子,皱眉道:“小和尚,刚刚都碰见鬼了,他卖给你的包子也敢吃?不怕被下了毒?”   静闲闻言,将口中还没吞下去的馅抓紧下咽,回道:“我觉得那老伯不是鬼,只不过喜欢吓人罢了。再说,就算是鬼,也不是我们害死的,他还不至于要找路人寻仇吧?”   “谁说的。”王小六的想象被打击,心中甚是郁闷,道:“有谁会没事吓人,不是脑袋有病就是真的是个野鬼。总之包子别吃了。”   静闲望了他一眼,又望了包子一眼,最终才依依不舍地将包子丢到桌子上。   王小六这才放下心来,起身道:“狐郡既然已经到了,那我们明天也该分道扬镳。小和尚,你要往那边去?”   “南边一些的灵安寺。也不知道耽搁这么久,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了。”静闲轻轻一笑,又想起之前住持和他讲的长长一番话,无言垂下眸子。   “这样啊。”王小六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,“我也想去郡南应聘做个镖客。听闻那里的赵镖头英武非常,功夫极佳,他所在的老赵镖局更是叱咤风云,生意兴隆。我决定日后也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镖客,先练一身功夫,若是以后有机会,还可以行侠江湖。实在不成,赚了钱做点生意也行。”   静闲看王小六谈起未来的展望,就滔滔不绝,不自觉微笑起来,道:“那以后离得近,就可以时常见个面了。对了,小六,你这样一个小孩子就这么出来闯荡,家里人不会担心吗?”   “嗨,他们担心什么。”王小六毫不在意地挥挥手,“我这么多事的人,他们还巴不得少了个麻烦呢。而且我爹也说了,男孩子就应该靠自己吃饭,岂能一辈子仰仗父母?”   静闲点点头,觉得自己一辈子仰仗佛祖,也不太好意思。   “小六,你为什么要离开陵阳?”静闲沉默一会,又问道。   王小六察觉静闲的不对劲,反问道:“你今日怎么这么婆妈,一直问个不停?”看静闲怯怯缩回头去,终究还是于心不忍,便道:“告诉你也无妨。我在陵阳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姑娘,结果还没表白,姑娘就被坏人抢走了。于是我发誓要变得更有力量、更有钱,然后就可以把姑娘抢回来了。”看静闲听得一愣一愣,爽朗笑道:“就是这样。”   静闲轻声道:“如果真的被抢走,说不定还没等你变得更厉害,姑娘已经被人强娶。届时你再有钱,也不能抢别人的妻子,不然就是自己不道德了。”   王小六顿时陷入了沉默。半晌才开口,道:“不是一个姑娘的问题。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,才会永远不被别人抢走任何东西。”   静闲觉得王小六有些怪怪的。不过看他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,也不好打扰,就跑去熄了灯,悄悄睡下。   那天晚上格外安静。王小六平日里粗粗的呼噜声顿时像消失一般。   只有静闲知道,那代表着他一夜都没睡着。   是有心事吧,在想着什么,一觉醒来,也都不关乎自己的事情了。静闲想着,翻了个身,心中有点莫名的难受。   兰妄秋近来有点忙。   一是,要查那件案子。只是这案子牵扯众多,一时之间难以查清,所以已经暂缓了。二来,兰况之昨天找到自己,说一定要帮他一个忙。兰妄秋不堪其扰,最终答应下来,问是什么事情,结果兰况之这家伙支支吾吾,最后才将事情原委告知。   听完后,兰妄秋觉得世界观被更新了。   “所以,你为什么要帮那女孩子做这种事情?”兰妄秋抿了口茶,才将心情从震惊平复下来,“这种事情怎么看,都不太对劲吧。”   兰况之起初不答话。最后看自家兄长十分犀利的眼神,才道:“渊哥托我一定要帮下忙,我觉得挺有意思,就出了个对策,谁知道还失败了。”   “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九渊的话了?”兰妄秋挑了挑眉,道。   兰况之声音越说越小:“我就让那个姑娘帮忙,给乔温送封信……”   “行了行了,就知道是这样。”兰妄秋挥挥手,示意他说正题,“所以说你今天来找我,就是为了给你的失败弥补一下?”   “不愧是秋哥,果真英明。”兰况之顿时笑起来,眼里眉间都透着谄媚,“你就去帮一下忙嘛,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。乔温也失败了,我也失败了,要是你再不答应,我们俩的面子就没处搁了。”   兰妄秋眯着眼,盯了自家弟弟许久。兰况之就任由他这样盯着,撇嘴道:“到底帮不帮?”   “行了,我去就是。”兰妄秋淡淡道。   兰况之顿时像活过来一般,给面前的人一个热情拥抱。兰妄秋嫌弃地推开,目光冰冷:“你最好离那乔温远一点。别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,我可知道。这不是你该掺和的。”   兰况之随意点点头,目送自家哥哥离去。   等兰妄秋背影消失在巷口,他才轻蔑地笑了声。   “在这世上,哪里有我不能掺和的事。”   乔温送走了关鸠,才松下气来。   回到房里,只觉得有点发寒。虽然敷衍过去,可那张纸确乎是自己写的。不知道为什么这纸会丢在那种地方,可究其缘由,恐怕是大有渊源。   再这么下去,恐怕不妙。   又想起兰况之的信,坐下拆开,只有薄薄一张纸。上面写着一些极其家常的话,比如姐姐我今天又吃了春卷,那真是人间美味。又比如姐姐我今天去了某某地方玩,那里的糖葫芦做的很好很良心,有空带你一起去吃。   乔温随意一扫,就觉得实在看不下去。若是不知道的,还以为自己真是他什么姐姐,十分疼爱弟弟,所以弟弟也对其很有好感,给她写了这么多充满童趣的话来。   从桌角拿来一个瓶子,晃了晃,觉得快用完了。乔温拔开瓶塞,将里面所剩不多的液体一股脑全倒在了纸上。纸顿时湿透,黏在桌子上,还带着几个气泡。   未几,信纸上就发生了缓慢而神奇的变化。本来那些充满童真的话所用字体就充满童真,字与字间距非常大,而今被洒上了不知名液体后,本来空着的缝隙缓缓出现一些淡淡的字迹。不一会,那字迹就越来越浓,最后清晰可辨。   “顾秦已至兆风城,同行的有两个少年,一个和尚打扮,还有一个大大咧咧,似无底细。预计十日后,顾秦就会回到陵阳,可以开始动作了。”   乔温叹了口气,把瓶子又抖一抖,确认已经没了,只好把它从窗外丢了出去。只听一声闷响,好像砸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。   乔温立马站起来朝窗外张望了一下,只见瓶子不见,也不见什么软乎乎的东西。   疑惑地坐下来,却听门被轻轻推开,接踵而至的是带笑的声音:“温温,随手乱丢垃圾是不良行为,很容易伤及无辜的。”说完,就取出方才乔温丢出窗外的白瓷瓶,轻轻放在桌上。   “王爷?”乔温惊起,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您会路过这里。”说完,想动作极小地把桌上的纸收起,却被兰九渊按住了手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兰九渊轻轻拿起,皱着眉读着,完了笑道:“是况之给你写的吧?这字倒是越来越难看了,文章水平简直令人发指。日后还得好好教导他。”   乔温接过兰九渊递回来的信,只见信纸干透,上面隐藏的字迹也早已消失不见。   “走了,该吃饭了。”兰九渊温和笑着,牵住乔温的手就要往外走。乔温轻咳一声挣脱,将信揉成一团,丢到不远处的案几上,才跟着一起出了门。   兰九渊依旧笑着,眸色却越发深沉起来。 ☆、狐郡雪(一)   大晟江山看似安稳,其实皇帝坐得还是不太舒服。   一来,前朝疏于管制,强贼流寇布满各地,导致商人们都不太敢长途跋涉,于是经济的流通越发壅塞。二来,历史遗留问题,各地都有许多江湖门派称霸一方,其势力强大,门阀众多,总时不时惹出一些乱子来,给朝中忠臣添堵。三来,虽无其他强大政权瓜分天下,但自己四个兄弟个个没正形,也没人给自己分忧。   所以,景文帝在皇位上坐得越久,就越愁眉苦脸起来。   眼下越想越乱,景文帝只得转移注意力,从如山奏折中随意挑了一本,正好是自家哥哥兰妄秋上的。其实众多奏折中,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事情,想要一个人看完终究不现实,所以景文帝总是随机抽几本阅览,其余的直接通过了。其他臣子心中理解,故未敢多言,只有自家大哥不饶不休,非要他仔细看过才肯回去。   这下恰好抽到了,也算是运气。反正早晚都要被逼着来看,不如现在先阅览一遍。景文帝无奈地笑一声,揉了揉太阳穴,然后缓缓摊开折子。  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婆婆妈妈几句问候,然后就开始正题了。景文帝首先跳过了那些嘘寒问暖,细细阅读着,面色却越发阴沉。最后干脆两手一拍,唤来贴身小厮,咬牙切齿道:“兰妄秋呢?把他给我叫来!”   小厮唇色发白,哆哆嗦嗦,半天才回应道:“宁王殿下去了狐郡,昨日刚走,恐怕暂时是回不来了。”随后看主子阴沉更甚的面色,慌忙一下跪倒在地,颤声道:“若是陛下想要叫宁王殿下回来,奴才立马让人去快马将殿下紧急召回。”   景文帝平日里总是很温吞,眼下不温吞了,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。   “他去狐郡做什么?”景文帝蹙起了眉头,声音冰冷。   小厮颤颤巍巍,惶恐道:“回陛下,宁王殿下说是……去赏雪。”回答完后更是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,不敢多言。   现在正值深秋,冬意未至。那狐郡的雪,想来也是深冬严寒之际才会下来的,若是君王急招,那想来离雪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。若扫了宁王的兴致,惹了陛下的心情,哪一件都是能叫那小厮满门抄斩的事情。   景文帝深呼一口气,又恢复了标志性的春风笑容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你不必如此紧张。既然兄长还有赏雪这么富有情致的重要事情,自然是不便打扰的。”看小厮依旧不敢直起身子,景文帝轻声道:“这样,只要他回来,就让他即刻见我,一点时间都不要耽误。吩咐下去吧。”   小厮见主子还是平日里那样温柔体恤,春风化雨,心中稍稍放下一些担忧,恭敬应下,弯着腰退出了大门。   也不知宁王到底写了什么,就连脾气最好的陛下都控制不住自己了。小厮心中悄悄揣测着,发现自己实在揣测不出帝王家事,本分地将旨意传达下去,就算作罢。   兰妄秋向来不是个风雅之人,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消失不见,自然不是赏雪那么简单的事情。眼下许多人都扎堆往狐郡挤,显然也不是那么凑巧的事情。   回想前几日,关鸠偷偷跑出府,正想要寻钟宁培养一下感情,途中路过王金牙曾经说书的勾栏,怀旧地多看了一眼。谁知这多看了一眼,就害得自己许多天没看见钟宁一眼。   “姑娘,我家公子请你过去喝杯茶。”一个家仆模样的男子突然走了过来,将就要踏进饭馆的关鸠给生生拦住。关鸠平心而论,虽然结交甚广,但大清早没事会在勾栏对面喝什么茶的,用指头一数,发现一个都没有。   关鸠自然是不肯就这样放弃一个明媚的上午:“你家公子是何人?想是认错人了吧,我还有急事,不如改天再喝什么茶?”   小厮见状,急促地朝周围环顾了好几眼,然后凑得近些,悄悄道:“我家公子说,可以叫他王秋。姑娘即使有急事,也请给个面子,不然我就遭殃了。”   我家公子说,可以叫他王秋。这句话怎么看怎么奇怪,哪里有下人不知道自己主子姓甚名谁,还要主子特地吩咐的。一般人听了,肯定笑笑就不再理会,关鸠却只能跟着去。   记性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,这位自称王秋的公子,显然就是兰妄秋了。不给当今权势最大的王爷面子,就算关鸠再怎么标新立异加之愤世嫉俗,还是得摆出一副好脸色。   踏进门槛,发现兰妄秋果然占据着全店最不显眼的角落,默默地喝着什么茶。眼下看关鸠来了,朝她微笑着点头,示意在对面坐下。   关鸠一头雾水地走过去,只见兰妄秋果真是在喝茶,并且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。   干笑着坐下,关鸠问道:“王爷有事吗?”   兰妄秋挑了挑眉,并未作答,反而前言不搭后语道:“不要称呼王爷,叫我……算了,随便叫什么都好,不要叫这么显眼的称呼。”   关鸠又是一脸莫名,也不知眼前这位葫芦里在卖什么药。依旧辩驳不得,只好改口道:“这位公子,你有事吗?”   兰妄秋这才满意地放下杯盏,淡淡道:“听闻丰王说,关小姐近日正在做一项壮举。丰王意欲伸出援手来助成事,不想却失败了,所以叫我来帮忙。”   兰妄秋虽然语气淡淡,但显然这个话题很叫他窘迫,字里行间都透着隐蔽。   关鸠先是满心不解,觉得这位莫不是认错了人?否则就是脑袋出了问题。又看他语气间显然透着某种深意,这才顺着思维仔细一想,觉得可能是在说自己追妹子的事情。   “虽然公子所指不明,但我想是确有此事。”关鸠心道兰况之真是够意思,一次失败还愿意帮第二次,真是贵族中的一股清流。于是摆出和善的微笑,等着对面的下文,并且付之相当的期待。这位宁王殿下看上去很有学识,城府极深,想来对于各种计策是得心应手。若是能赶上他来帮忙,说不准博得钟宁芳心,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。   兰妄秋点点头,道:“关小姐对此事显然已经琢磨许久。不知可有对策?”   关鸠于是把前两次的失败经过都悉数道来,最后加上一句:“若是还有对策,我想丰王殿下也不会来拜托你了。”   “既然有问题,就要从问题的根源入手。”兰妄秋垂下眸子,从一旁取出一本书册来,“你看看这个,说不定会有些帮助。”   这本书看上去薄薄一本,也很崭新,关鸠好奇地接过,发现封面上赫然几个大字:“中原旅行一本通”。以为是为了掩盖才放上这样一个封皮,摊开一看,果真是一本旅行指南。   关鸠眯起眼睛,道:“公子这是何意?”   “你看不出来?”兰妄秋显然对于她的理解能力有诸多意见。看关鸠依然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己,只得叹一口气,起身将书拿回来,翻到某一页,再推回去。   关鸠接过,低头一看,这一页似乎是单独一个单元,讲的是中原几个最富有浪漫情怀的地方。粗略地扫了一眼,发现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听说过。   兰妄秋解释道:“这些地方景色大多怡人,可以让心情变得愉悦,这般……姑娘在此地告白,胜算更加大。特别是汉信的桃花林,落英缤纷,最为推崇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关鸠这才恍然大悟,点头道:“确实是个听上去很风雅的法子。只是不知道阿宁喜不喜长途跋涉,届时问问她好了。”   “这位阿宁姑娘,就是,呃,关小姐的意中人?”兰妄秋还是耐不住好奇的心,问道。   关鸠觉得他看上去对这个话题还是有点避讳,就言简意赅道:“正是。”   兰妄秋点点头,半晌也不做声,最后突然开口问道:“关小姐,恕在下冒昧,有一事相问。”   关鸠本来以为他接下来就是问题了,就没回应。却看兰妄秋说完后就没再言语,似乎是等自己同意他这个冒昧的问题。由此可见,这个问题诚然非常冒昧。   “但说无妨。”关鸠抬手,微笑道。   兰妄秋显然还是不能对自己的冒昧释怀,说得极轻:“在下谈论到现在,还是有一事未解。便是关小姐这样一位年轻的姑娘,为什么会想要追求女孩?”说完自己也觉得太不恰当,就干咳一声:“若关小姐忌讳,不作答也没问题。”   “这有什么。”关鸠摆摆手,大度地解释道:“便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阿宁格外美好,我看了也觉得动心。既然动心,自然要大胆地追求一番了。”   “那关小姐向钟姑娘表明心意了吗?”兰妄秋接着问道。   关鸠一愣,道:“还没有。”   兰妄秋目光深邃,半晌轻笑一声,道:“关小姐也是细心人,还要做如此久的铺垫。只是在下有一言欲问,略有冒昧。即关小姐对钟姑娘的心意,真的只是纯粹的喜欢吗?”   关鸠想也没想就回答:“当然是了,天地可鉴。”   兰妄秋又望了她许久,才点点头:“这样就好。这本书关小姐权且带回去研究,若还有其他问题,但问无妨。”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,道:“眼下年近寒冬,看桃花显然是不成了。听闻狐郡的雪景堪称天下一绝,在下正好要去狐郡一趟,不如同我一起去狐郡考察一下实景?”   关鸠觉得怪异,问道:“这有什么好考察的?到时候临场发挥不就是了。”   “关小姐准备这么久,用心良苦,如此随意可就有失精准了。”兰妄秋淡淡笑着,“表白心意一事,重要的自然是心意,可事前的准备也必须万无一失。狐郡此地有诸多景致,若是有空,关小姐可以随在下一同去看看,也可稍作准备。”   关鸠细细一思量,觉得还有点道理,就道:“这样也好,麻烦你了。”   “不麻烦。”兰妄秋笑着,送走了关鸠,自己也招呼小厮,打道回府。   小厮在路上,终于将憋了许久的问题脱出口,道:“王爷,你方才为什么要约那关小姐一起去狐郡?可不要蒙奴才,王爷最近显然没有要去狐郡办的公务。”   小厮问的问题如此直接,可见兰妄秋也不是一个对自己下人很多管制的主子。   “那就是私事。”兰妄秋垂下眸子,语气淡然。   小厮一笑,凑近些:“莫不是对那关小姐有意思吧?恕奴才多嘴,只是王爷这般年龄也该娶了,圣上还比王爷小几岁,都有好几房妃子了。那关小姐长得确实挺标致,就是在感情方面有点……”小厮组织了语言,最后还是叹口气:“还是不妥。”   “皇上是皇上,婚事又不是他能决定的,你也不是不知道。”兰妄秋冷冷扫了小厮一眼,“这关小姐出身也不是平常富贾,平日行径多有奇怪。我觉得较为可疑,就想着借个机会探探底细。”   小厮立马从心感到佩服,深深道:“原来如此,是奴才想多了,王爷真是英明,不是我们能够理解深意的。”   兰妄秋没再说什么,只是将步子迈得快了些。    ☆、狐郡雪(二)   近冬时节,天气越发寒冷。   关鸠昨日同兰妄秋谈话时没多想,今天早起,脑中莫名地闪现出他问的几个问题,顿觉头痛非常。自己这忙忙碌碌几十天,究竟是为了什么?   真的是因为喜欢钟宁吗?   其实钟宁这样好的姑娘,大家都喜欢,这是很正常的。自己对她的感情,真的到了要去追求的地步吗?关鸠揉揉惺忪的睡眼,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。   开始接触钟宁,只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这件事情或许从始至终只有利益的冲突,钟宁于自己,也不过是合作的关系。若是从没有这件事情,或许到现在,两人也素不相识。   如果没有利益驱使,自己对钟宁的情感,会和现在这样吗?   一开始说要娶她进关家,首先基于自己还是关家大少这个身份。二来,只有做了关家自己人,钟宁才有机会接触到核心的东西。她的技能和学识,对于这件事情的解决有着决定性的意义。   可是,真的到了这种感情的地步吗?   越想越糟糕,就好像这几天的苦思冥想,突然发现是毫无意义的。甚至,可笑之极。   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,再将行动收回去,未免太可惜了。关鸠心中突然一片空落落的,就好像顺着自己挖的路走着走着,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挖路。   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。   魂不守舍地走着,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。只感觉面前一个硬物突然撞上来,收回了神思。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府,走到了大街上,然后撞到了一根又粗又壮柱子。   关鸠觉得今天诸事不宜。天气寒冷,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单薄一件衣服,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一阵寒风凌冽,感觉鼻子堵堵的。立马转身打算打道回府,却感觉肩上一沉,只见兰妄秋正站在面前,眼神温柔,将一件大衣披在自己身上。   这个动作有些暧昧,关鸠觉得十分不妥,于是干笑着退开几步,拉开了距离:“王……公子你也在啊,哈哈哈,好巧。你的衣服居然会飞,真是奇妙。”说完立马把衣服取下来,抖了抖递回去。然后挥挥手,欲离开。   “等等。”兰妄秋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,终究还是叹了口气,道:“上次见面忘了说,去狐郡的日子就是今天了,想来关小姐也没有准备。不如先回府去收拾一下。”   关鸠盯了他一会,才想起还有这回事。早上神思缥缈,想了许多东西,于是轻声道:“狐郡我就不……”说到一半,“去”字还没出口,就没了声。   “什么?”兰妄秋眯着眼,问。   关鸠眨了眨眼睛,笑颜灿烂道:“没什么。那我回去收拾东西吧。”   “好。”兰妄秋点点头,看关鸠转身欲离开,将她拉了回来,又把衣服递回去:“披上。感冒了很难办,什么事都干不了还会拖后腿。”   关鸠愣了愣接过,轻轻一笑:“谢谢。”   兰妄秋觉得这个女孩子又开始魂不守舍了。似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就是这一副模样。这次的奇奇怪怪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   关鸠只觉得浑身发冷,又打了个喷嚏,紧了紧大衣,脚步加快了些。   静闲离开了客栈后,径直去到一个地方。   这个地方不是个寺庙,也没有什么智森大师,有的只是阴暗潮湿的洞穴,以及洞穴深处一望无底的深渊。从右边的岩石后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,看上去年纪不大,马尾高高束起,嘴角绽放着灿烂的笑意:“小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   静闲双手合十,笑得平和:“段少主,别来无恙。”   段无暇轻轻笑了声,挥手示意他跟过来。静闲缓缓走了两步,忽而停下来,问道:“少主,为什么那边的小悬崖边的栏杆没了?这样实在危险,若是门派里人夜晚来此,一不留神掉下去,说不定连命也捡不回来。”   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?”段无暇冷哼了一声,道:“想是在佛门里清净了许久,不问世事,连心肠也变得慈悲了。若真是我派中人,还不至于傻到从这里掉下去。”   静闲瞥了一眼黑洞洞的渊薮,又将目光收回来。   “我来的时候碰见一个人,叫做顾秦。”静闲声音悠悠地,“他是不是我们的人?”   段无暇这才回过头来,在黑暗中,她的眼睛微微透着琥珀色的光:“你碰见他了?想来也是,每年的这个时候,他都要去兆风城的据点一趟。”   静闲快步走上去,和段无暇并排,问道:“你让他去做什么的?”   段无暇静静望了静闲一眼,微笑道:“小公子,唐门不是只有我一个人,你怎么知道他是我派过去的呢?再者,陵阳那么远的地方,也轮不到我来管辖。”   “你倒是知道他是陵阳的。”静闲见段无暇走得更快,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,“到底是去做什么?”   段无暇冷冷扫了他一眼:“不要多管闲事。”   静闲看她眼中突然闪过的金色光芒,识相地闭上了嘴。   王小六离开了客栈后,直奔往镖局去了。   赵镖头从一堆事务中抬起眼睛,静静地上下端详了王小六,发现这个孩子体格不健壮,也不像是有功夫的样子,有些好笑地问道:“你就是王小六?”   “对。”王小六自信地笑着,觉得面前这位大叔长相虽然凶恶,但是语气莫名地和蔼可亲,顿时对他开始的敬畏之情淡了许多,语气变得更加随意。   赵镖头也知道自己的威慑力之局限于外表了,清了清嗓子:“我看你瘦弱得很,不知道为什么要应聘做一个镖客?我们这行最为危险,稍微一个闪失,就是要人命的。”   “因为这行赚的钱多。”王小六老实回答。   赵镖头平心而论,这孩子说的话倒是实诚,看他不过十三四年纪,却独自离开父母,到底是有些奇怪,便问道:“你赚那么多钱做什么?”   “娶老婆。”王小六又是老实回答。   赵镖头笑了起来。王小六觉得赵镖头一笑,更加不彪悍了,反而特别可爱。转而又觉得可爱这个词着实用得不对,对于一个左脸长着可怖刀疤的大汉,还是英武更妥帖些。   隐约能从赵镖头另一半没有刀疤的脸可以看出,他若是不受这个伤,定还是一个挺英俊的小伙子。眼下加上了刀疤,将与生俱来的书生气顿时削得无影无踪。   “那好,你就跟着我们混吧。这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,你阅历尚浅,需要培养几日。”赵镖头招招手,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应声而上,半跪在地上。   赵镖头解释道:“这是萧风。你以后就跟着她学一学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镖客吧。”   萧风看上去和王小六差不多年纪,甚至比他还要小些。本来该是明媚的小女孩,却穿上了这一身黑不溜秋的打扮,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。   被比自己小的人教导,王小六心中终究是有些不愉快。不过看萧风目光锐利,表情冷峻,和她稚嫩还带点婴儿肥的粉白小脸很是不符。想来也是个有能力的人,王小六点点头,谢过了。   赵镖头欣慰地笑了。王小六总觉得有什么很锋利的东西正上下扫视着自己,抬头一看,却见萧风淡淡回过头去。   不论怎样,这都是迈出成功的一步了。王小六想着,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喜悦的弧度。   不知是不是听错,总感觉从萧风那个方向冷冷地,飘过一声轻哼,似乎还带着点不屑。   陵阳几乎从不下雪,所以狐郡那样的雪景是完全不可能的。不过,在秋季,这里时常下雨,而且来的极其突然,叫所有人一点准备也没有。   陵阳的居民习惯了这一特点后,在秋季出门总会带着一把伞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关鸠本来也是有这个常识的,只是今日神思缥缈,做事总是遗漏了许多。她已经努力地改正过来,将去狐郡的所有物事清点了三遍,还让屏儿清点了一遍,以保障万无一失。   屏儿疑惑道:“小姐这是要出远门吗?和夫人说过了吗?”   “我就是去周围散散心,这有什么。”关鸠漫不经心地将东西狠狠塞进包裹里,道。   屏儿忧心地望了关鸠一眼:“小姐,还是和夫人说一声好吧。要是你太久不回来,夫人定是要将我等千刀万剐了去。”   关鸠这才抬起头,淡淡笑着:“没关系,家主近日来在忙自己的事情,怎么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小变化呢?”说完又将头低下,动作更加狠狠地。   关鸠“细微的小变化”这个词咬得很重,屏儿也知道,夫人对于这个关家独女,向来关心不足,严苛有余,她心中不高兴也是正常。只得轻轻叹了声,不再言语。   关鸠终于收拾好了东西,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。   其实出行要用的东西,确实是几近万无一失了。狐郡雨少,所以雨伞不带也没有关系,只是关鸠忽略了一点,便是这个时节,着实是陵阳的雨季。   这走出府才没几步,本是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阴沉下来。关鸠也注意到异样,慌忙收回神思,抬头望去,只见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灰暗,没等关鸠动作,硕大的雨滴就倾盆而下,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。   关鸠感觉这下旅行是泡汤了。不过说起来也没有关系,近来心思乱得很,去狐郡还是和一个不熟的人,想来也没很多原因,不去也没有大问题。只是这雨看上去来势不小,等回到家中说不定得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。   屏儿定会笑话自己的。   关鸠伸出手挡住已经开始落下的雨水,转身欲走,却突然感觉雨停了。抬头望去,却不是变晴朗的蓝天白云,而是一把红色的纸伞。   随之而来的还有兰妄秋淡淡的声音:“不用回去了,直接走吧。”   回头,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样一双淡淡的眼睛,平静的望着自己。   关鸠轻咳一声,将还放在头上的手臂快速放下,漾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:“好。” ☆、狐郡雪(三)   正是秋意缭绕的时候,夜幕低垂,闪烁的星子咫尺千辉,倒映在如水的夜空中。   王小六一行人走了那么久,一来是因为徒步,二来是因为还中途走错了路。而今兰妄秋也是个有钱人,途中甚至都不需要下车动动腿脚,加之驱车人对路况了解得很,所以才半天时间,就赶到了承鲤郡北。眼看着再行一日,就能抵达狐郡。   坐在略有颠簸的马车上,关鸠觉得双腿发麻,浑身无力。心想,或许这就是贵族人的生活,不是自己能够理解的,权且先享受一会。   车厢内封闭,只有兰妄秋、关鸠和兰妄秋的小厮三人。一路上,三人都没有什么话可以说,于是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加之尴尬。终于小厮耐不住寂寞,也可能是实在憋不住,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,打破了如死的沉寂。   兰妄秋淡淡地瞟过去一眼,小厮立马低下了头,浑身不安。兰妄秋没说什么,只是又淡淡地将目光收回,问:“关小姐?”   关鸠没回应。他就又问了一遍,关鸠这才反应过来,抬头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怎么魂不守舍的。”兰妄秋眯了眯眼,道,“上次见你也是这副模样。怎么,是遭受了人生中的双重打击吗?”   关鸠又垂下眸子:“没有,我只是在思考。”   “哦?”兰妄秋饶有兴味地笑着,“在思考什么东西,如斯入神?”   关鸠抬眼,认真道:“人生。”   兰妄秋沉默了。良久轻轻回了一句:“倒是一个恒久的话题。”   又是一路上的静谧无言。这次小厮也学乖了,有喷嚏也死命憋着,于是空气更加静止。   日暮时分,天空中的霞光绚烂,似乎一切景物都被覆盖上了一层绚烂的颜色。沿途多亏了敬业马车夫的奔波,四人很快就到达了承鲤郡北部的客栈门口。这客栈看上去干净整齐,见兰妄秋满意地点点头,小厮立马进门去办理入住手续了。   关鸠也觉得自己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,很容易扫了大家的兴致。于是决心把神思好好地收回,考察就是考察,游玩就是游玩,其他的事情回去再思考也是不迟。   也是该吃晚饭的时间。小厮急匆匆地跑出门,道:“王爷,店家说客房只有两间。”   “两间就两间,不够吗?”兰妄秋完全不能领会小厮话中所指。   小厮抹了抹头上冒出的冷汗:“关小姐同我们住一间,显然不妥。王爷又是尊贵之身,更不能和我们同住一屋。这般至少需要三间屋子才好。”   关鸠问:“就没有柴房什么的吗?我可以住柴房的。”   “没有。”小厮又是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,觉得眼前这位姑娘真是不拘小节的典范。   “哦。”关鸠收回了目光,解释道:“我看历朝历代传奇的书生进京赶考,总是会有房间不够,所以总是需要住在柴房里,然后会发生一些传奇的事情。没有就算了,现实和传说果真不一样。”   兰妄秋有些好笑地望着她:“你很想要发生传奇的事情吗?”   “恰如美艳狐妖夜会落魄书生,或者穷书生意外发现千金宝藏图一类。”关鸠倒是很向往地点点头。小厮觉得自己简直要憋不住笑意,可看面前姑娘说得很是严肃正经,还是生生忍了下去。   “王爷,这也没事。只消我们去别的客栈再寻一间屋子,事情就迎刃而解了。”小厮倒是实诚,直接把传奇故事中,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解决方案脱口而出。   关鸠立马佩服道:“这位兄台,你真是聪明过人。我看那些话本故事里,主角们遇到此类问题,都是委屈地挤挤,倒是没有想到这么直接的法子。”   小厮被夸得不好意思,摸着脑袋痴痴地笑着。兰妄秋冷冷扫过去一眼:“那你们还不去寻其他客栈?眼看着天也要黑了,若是真遇见传奇的黑夜杀人大盗,小心人头不保。”   “小的这就去。”小厮也察觉到了自家王爷口中明显的不耐烦,以及隐晦的某种含义,忙不迭点着头,拉上车夫就要走。刚走出去两步,还是恋恋不舍地回过头,婆妈地嘱咐道:“王爷,你可要记得好好吃饭。眼下虽然天气不很冷,菜一定要吃热的,不然伤胃。”   兰妄秋不作理会,淡淡地回过头,把小厮关怀的眼神泯灭在茫茫人海中。唇边带起一抹笑意,道:“关小姐,你想吃什么吗?”   “没想吃什么,填得饱肚子就行。”关鸠对美食一类也没有追求,随意道。   兰妄秋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,道:“那好,就在对面随便吃一些吧。”   狐郡的秋天几乎不下雨,空气里还流动着干燥的气息。关鸠手持十五六串喷香的烤串,边咬边称赞着:“这东西吃上去感觉很不错。”   兰妄秋沉默着,看了一眼明亮的炉火,以及“滋滋”冒响的肉串,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,拂了拂袖口,递给老板一锭碎银:“也给我来二十串。”   解决好晚饭,二人觉得肚中饱满,不适宜立刻回房就寝,于是顺着街道走了走,饭后好消食。忽见前方有人头攒动,许多民众围绕着一块地方,严严实实,密不透风。隐约能从他们的头顶,看见有火光的影子。  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欢呼,一条火龙向空中喷出,在夜色下蜿蜒游动,未几,化作点点火花,消食在人群中央。   “这是在喷火卖艺吗?”兰妄秋抬头盯了那火龙几秒,回过头道。   关鸠打了个饱嗝,道:“大概吧。这么多人围着,看来大家对喷火这种行为艺术很感兴趣。”说完又向那人头聚集的方向望去。只听人群又惊呼一声,一个黑影从右侧迅速离去。   人群一开始观赏那火龙的时候,本是很安静,直到高潮时才拍手叫好。而现在却有了些不同,外侧的人踮脚顿足,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。这本没什么不对,可关鸠看得清楚,内侧围着的人明显骚动了起来,开始向外挤,似乎有些惊慌失措。   “好像不对劲。”兰妄秋已经将视线挪到旁边,听了这句,又疑惑地望过去。关鸠左右看了下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:“跟过去看看。”   兰妄秋顿了几秒,半晌嘴角隐约勾起一个深不可测的弧度,跟着关鸠的步子,向人群的方向走去。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,一束如墨的青丝在背后摇曳。道旁有几棵落叶树,恰好一阵风吹来,三两片黄叶悠悠转了一圈,一枚落在关鸠的肩头。   看她全未察觉,一心向前凑过去,兰妄秋微微抬手,想将那叶子拿去。却听那簇拥着的人群中谁突然叫了一句:“杀人了!”顿时惊叫声、推搡声,应有尽有。   周围的民众,不论老少,都开始趔趔趄趄地向外退去,不一会就散光了。只留下三四个人,依旧在曾经火龙翩飞的地方驻足。关鸠在三尺外停下来脚步,兰妄秋心思在落叶上,她这突然一停,手还没来得及收回,差点撞上。这才向周围环顾一遭,百姓全部散了去,人影寥寥。   “兰妄秋……”关鸠突然回头,抓着他手腕还没松开,不自觉攥的紧了些,“我们是不是遇上大事了?”说完抬眼望向面前人的脸,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。   兰妄秋向前走了一步,低头向地面看去,只见红色流满了青石板,一个中年男子头朝下趴在血水中,已经没了声息。张口欲言,却见一对官兵急匆匆地赶来。   兵装摩擦,带起金属特有的声响。为首的冲上前,气势颇大,将关鸠撞得靠了右些。又是沉寂了好几秒,才大声呼道:“来人,捉拿人犯!”   关鸠还没反应过来,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兵立刻上前,将围着的几个人悉数制服住,不由分说,就极为粗暴地朝官府的方向浩荡而去。兰妄秋也静静地任由其带着,只是回头看了一眼,为首的官兵大手一挥,便有许多人冲上前去,把那面朝下的受害者遗体抬到担架上。   关鸠也回头瞟了一眼,觉得血迹中有什么在发着光。可官兵们显然没有注意,只是将担架十分迅速地抬了来。再看去,已经走得更远,又好似没有异常。收回目光,觉得是走眼了。   一瞬间,街道上本是融洽的气氛被意外地打破。等一众人走到官府衙门门口时,再回首看去,已经是半个人影也寻不到了。只有一滩血水,在道路中央流淌着,算是唯一的动静。   等所有人都进了衙门,街上寂静许久。一阵风吹过,突然有一声喷嚏从街角冒出来,应声出现的是一个瘦小的男孩,一颗脑袋光滑锃亮,正是静闲。   静闲揉了揉眼睛,也看见了地上一滩触目的暗红色,歪头,有些不解。半晌,突然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,轻手轻脚走过去,手指在血中一划而过:“带你回家。”   说完,便如影子一般消失在巷尾。   而后,再没有声响。死一般的、令人窒息的静。    ☆、狐郡雪(四)   繁灯落地,月色如依,寒鸦惊起。   “堂下诸位都是证人,押你们至此,并无恶意。”堂上官员面目严肃,眉梢微扬。语气虽然和缓,却给人以没来由的压抑,“只是需要你们将事情经过,悉数告知。”   堂下依次站着的共有九人,唯独关鸠一个女子。兰妄秋挨着她,站在最右侧,未吐一字。   只见剩余的七个人,服饰各有不同,想来也是当时人群骚乱时,未来得及离去的围观群众。眼下被突然押到这里,堂上还有这么一位怎么看都很凶恶的大人,难掩目中惊慌。   差役见九人都一动不动,大声道:“见到知府大人,还不跪下!”   前面的七个人听了,就要跪。堂上知府却略一抬手:“不必了。诸位本就无确凿罪过,深夜冒昧请来,不必许多虚礼。”关鸠觉得这位大人的亲民实在适时,若是真要他们跪下,兰妄秋也不知该怎么办。就算兰妄秋知道该怎么办,知府一清楚了这位的身份,恐怕就难收场了。   “本官且问你们,街头钱大壮被刺惨死一案,可都看见了?”堂上大人沉声问道。见堂下的都不敢答话,旁边衙吏棍子一敲:“吴大人问话,岂有不答之理?将所知的悉数招来!”   这下,左数第三个大哥才向前踉跄一步,壮着胆子道:“回大人,草民与其余民众在观看钱大壮表演时本无异常,只是一半的时候,忽听见人群中一声大叫。草民位置靠后,未曾看清状况,这才向前挤了挤。等人都散开后,方得以观。”   左数第五个老伯听了,也上前一步,附和道:“小张说得有理。草民当时位置靠前,虽然老眼昏花,但看得还算清楚,是一把匕首横空飞来,插在钱大壮的胸前,才导致他死亡。”   吴大人闻言,面色更加沉重。还没等再次发问,一个差吏急匆匆地从门外奔来:“大人,堂下九人的档案已找来,只是……”小吏将手中卷轴呈上,“还有两人不是本地来的,故未存下档案。便是这两人。”说完,用手轻轻指了关鸠和兰妄秋。   “外来者,更应细查。”吴大人依旧一幅严谨派头,“堂下两位,你们是从何处来的?”   关鸠想着让兰妄秋解释,便没开口,却见半晌过去,吴大人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尽头,兰妄秋也没出声,只好低头道:“我们来自陵阳。”   “陵阳,倒是好远的地方。”吴大人轻笑一声,不知何故,“那你们来本郡,所为何事?”   本就是无妄之灾,没必要遮掩真实来意。关鸠便大方地上前一步,拱手回道:“回大人,小民此番来贵郡,乃是仰慕贵郡雪季美景已久,想着带朋友来观看,提前踩点。”   吴大人闻言,神色微敛:“你这小姑娘,做派怎么如此……倒是和江湖女子相似。”说完向差吏的方向似有似无瞟过去一眼,“江湖中人,行迹诡异,更应深究。”   关鸠显然没想到吴大人会这么理解,愣了愣,说不出什么。兰妄秋突然上前一步,拉住关鸠的手,将她向后一拉:“大人,我们都是普通百姓,对江湖中事全无了解。来贵处,也只是为了欣赏贵处美景,并无他意。”   吴大人看他一副相貌堂堂的样子,打心底里觉得不是坏人。于是点了点头,语气放得和缓些:“是本官方才臆测了。可有通关文牒?且证明你们的身份。”   关鸠一路上待在车里吃吃喝喝,对车外的事情一概不知。对于通关文牒这东西,似乎从未见过,将视线投向兰妄秋处。只见他侧对自己,光影在脸上打出好看的弧度,神色平静:“带了,在小厮处。我与这位姑娘出来闲逛,却无端被拉进衙堂,小厮已另寻处安歇了,所以文牒,在下也一时拿不出来。”   吴大人闻言,理解地点点头。关鸠顿时觉得,这位大人真是看脸行事,长得好看些的就如此温和可亲,好似坏人就长不得一张风流面孔。吴大人清了清嗓子,道:“这位公子,你的小厮在何处下榻?我可遣人去取。”   其实文牒什么的,根本不存在吧。关鸠回忆起自己在陵阳时走得很急,再者兰妄秋约自己出来也是临时起意,应该没有许多准备。通关文牒一类东西,听上去颇正式,以陵阳府的办事效率,想要十天内办好,几乎全无可能。   兰妄秋却好似万事俱备,朝堂上吴大人一拱手:“小厮下榻在临鸿客栈,也不知是哪一间,只消说是王家的家仆,应有回应。劳烦大人了。”   吴大人看他回答得滴水不漏,温和有礼,笑得也很慈祥,挥手让衙吏去找了。关鸠方才还觉得这位吴大人是性情所致,严肃敬业,眼下这么好相处的样子,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。   吴大人接着道:“那剩余的七位,请再将案情讲得细致些。也烦请告诉本官,案发时你们的所在。”说完,脸色显然又变得正经许多。   关鸠见兰妄秋回来,一旁的大哥讲话声音也大,就用胳膊肘杵了杵他:“喂,你真带了什么文牒?”说完环顾四周,想来是声音放得轻,没引起注意。   “自然是预备妥当,不过文牒真假尚待考证罢了。”兰妄秋也轻声回道,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。关鸠这才想到眼前这位好心义士身份尊贵,想来办个什么事,都是眨个眼就能妥妥帖帖的,和自己这般普通百姓没得比。于是放心地回过头,也听着堂下几人的证词。   第一个大哥已经讲完了,方才没听得周全,总之是毫无槽点。吴大人拿过手中的档案,凛声道:“莫中蕴,祖籍润州,祖父辈时迁至狐郡,做裘葛买卖。可有误?”   站在第一个的莫中蕴点点头:“无误。”   吴大人将莫中蕴的档案放到一旁,又拿起另一卷:“张灵七,是哪位?”   第三位大哥站上前一步,抬手道:“正是草民。”   “张灵七,祖籍狐郡。倒是扎实的本地人,世代从医。可有误?”吴大人缓缓摊开档案,朗声念着,又花费许多时间。关鸠觉得照这个速度,明天凌晨都不一定能问完。   张灵七道:“无误。”   吴大人想来也觉得时间紧促,就挥挥手道:“你方才已经说过了,本官记得,不必再多做赘述。”说完书中拿起另一卷:“周仝,哪位?”   站在第二个的人上前一步。关鸠抬眼望去,却是一位分外年轻的男子,甚至说是少年也无妨。吴大人未等周仝答话,就笑道:“原来是小周公子。想来这桩案子耽误你了许多时间,就不必再费口舌了。”眉目间,显然又有了方才的和蔼。   一定是位有权有势又有钱的公子哥。关鸠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现在的官吏怎么变脸总是如此之快,实在令人猝不及防。周仝也不客气,直接退了回来,一言未发。   接下来,吴大人非常从容地、缓缓地将剩下四位的家底全曝了一遍,眼看着夜色已沉得很,漫天如水,却没有繁星点点。又等了一会,几乎要以为可以休息了,衙吏匆匆赶来:“禀大人,那王家小厮已经带来。”原来是在等这个,吴大人还算敬业。   小厮关鸠记得,名叫王七,倒是真正姓王。王七看了一眼自家主子,确认安然不恙后松了一口气,跪倒在地上:“不知大人深夜唤我前来,有何事相问?”   吴大人望了他一眼,道:“起来吧。你家公子说文牒在你身上,而今卷入一场意外中,需要文牒来证明身份。你可带来了?”   王七将随身的包袱双手呈上:“衙役兄已同我说过了,自是带来。”吴大人瞥了他一眼,派人上前去取。取来后摊开在桌面上,读了一番还不够,确认两遍后才抬眼道:“真是你们的?”   关鸠的好奇心和虚心顿时交杂。难不成文牒上出了问题?若真是出了问题,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,就算最后从钱大壮被刺案中脱身,也得被好好怀疑一番。   “大人,有何不妥?”王七面色突然有些发白,想来也觉得吴大人反应奇怪了些。   吴大人抬眼看了看关鸠和兰妄秋,又看了看文牒,最后长叹一声:“不,无何不妥。只是觉得这位公子和这位姑……夫人看上去年轻,不像是成亲许多年的人。是本官走眼了,无碍无碍,文牒正常,只是劳烦多待一会,还有许多要问。”   文牒是正常的,关鸠松下一口气。却又听吴大人说什么成亲许多年,有些不解,悄声问道:“喂,他在说什么?”   兰妄秋回过头,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:“哦,因为身份原因,文牒自然有许多虚构。未经你许可,就将你写作我成亲许多年的夫人了,关小姐介意?”又看关鸠一副讶然的样子,道:“介意也没有办法了。只是以后随本王出来,文牒还得自己备上。”   关鸠内心悄悄吐槽,你怎么知道我没自己备上?转念一想,确实是没有备上,只得认命地接受了。随后,略略好奇地问:“那你把自己写成什么了?”   “一个饱读诗书的布匹商。”兰妄秋回道。   倒还算是正常。一个布匹商人为什么还要饱读诗书,关鸠也没有心思深究了,只听外面吵吵嚷嚷,显然和案发后的寥落不太一样。   吴大人也发觉了,皱眉道:“门外是何人?难道不知道公堂门口,不得喧哗?”   “回大人,”衙吏大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,显然是遭受了什么大麻烦,“门外有一家老小哭着要见大人,说是钱大壮的家属。他们说一定要彻查此案,钱大壮之死绝非意外。”   这桩事绝非意外,谁看不出来?也不见意外到横空飞出来一把匕首,匕首还正正好好越过人群,刺死了人群正中的钱大壮。   吴大人本抬手要赶人,细思一会,道:“让他们进来吧。”   火光中,衙吏大哥出门略一挥手:“进来。”   钱大壮的家属们鱼贯而入,着实人数众多,把关鸠吓了一跳。细数,恐怕超过了十人,老少俱全,想来是一大家子全都出动了。   “你们如此喊冤,本官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。”吴大人看有老人和小孩,内心的亲和基因又开始作乱,温声道:“你们是知道关于钱大壮的一些隐情吧。悉数道来。”   堂下刚刚进来的一位老大爷忽吐一口气,上前道:“大人,我家大壮落得今天这步田地,完全是自作自受,老夫也无话可说。只是家中孩子尚且年幼,老夫实在不能再让他也陷入这种无穷无尽的泥潭中,这才冒昧打扰。”   吴大人听了他这么说,眉头皱的更深。点头道:“老爷请讲。”   钱老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,道:“其实我钱家,数年前,也是个体面人家。”    ☆、狐郡雪(五)   “其实我钱家,数年前,也是个体面人家。”   听钱老爷这语重心长的开头,关鸠就正确地意识到,这个故事定不会短。就算短,也不会平淡。果然,直到天色微微开始发亮的时候,钱老爷才止声。   吴大人的面色更加凝重:“依老爷这么说,本案疑点实在众多。”   钱家的故事,说长不算长,说短也不短。总之,能较为简洁地概括下来。   钱老爷说数年前也是体面人家,自然意思就是,如今算不上体面了。也是,当街表演喷火龙这种行为艺术,委实算不得体面差事。关鸠心道。   钱大壮本来是钱家最为年盛的一代,只有两个姐姐,于是钱老爷对他的期望很重。钱大壮一开始也没辜负钱老爷的苦心,把家族卖胭脂的一处企业打理得顺风顺水,甚至一路辉煌。   钱老爷对他本来是很满意的,生意兴隆,家庭和美,简直是人间楷模。直到有一天……   钱老爷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还有些痛心:“直到有一天,那孽畜上街看见了街头艺人表演些稀奇的事情。本来只是感兴趣,老夫也没觉得什么,可后来竟然愈演愈烈。   “那孽畜口口声声说要做个街头艺人,竟欲将家族几代的产业弃之不顾!老夫当时很生气,就与他吵了一架,闹得有些大,想来街坊也略有耳闻。   “老夫见其顽固之心难以动摇,就将他罚了禁闭。那孽畜事后学乖了些,不再提这件事情,而后有一天,贱内上街购置物品时,却见那孽畜当街表演喷火这类危险又丢人的把戏。当时看人多,便没有上前叫他,回家后,又好好地责骂他了一顿。   “老夫以为他会学乖些,世上什么差事比不得这种。却不料他当时就跟我翻脸了,说得了高人支持,不日定能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杂耍艺人。老夫一气之下也没拦他,而后就断了联系。   “如今,到真如老夫所想,不仅没来得及红遍大江南北,还当街暴亡,实乃报应。”   说完,钱老爷沉重地叹了口气,似乎在回忆往事。   关鸠听了这个故事,觉得条例已经很清晰了。钱大壮是一个有独特梦想的有志青年,无奈家人对他的梦想不很支持,于是离家出走,独自闯荡天涯。   可是,为什么有人会害这位有志青年呢?   吴大人冷声道:“钱老爷,你可知自钱大壮出走后,都接触过什么人吗?”   “老夫不知。”钱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毕竟断了联系,也不好再去过多关心。只是偶然有一天,家中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子,说大壮欠了他的债务,择日必将讨还……”   四周莫名地冷了些,关鸠感觉到一股冷冽的气息划空而过。钱老爷似乎也察觉到,瞪大眼睛住了声,向四周看了看,没再言语。   吴大人对他这幅说事只说一半的态度很不满,但照顾到是老人家,还是用很平缓的语气问道:“老爷,可方便告知,那陌生男子说的是什么债务?”   关鸠很早就听闻江湖中人手段狠辣,血债血偿这个词听上去,倒和案情有点相符。   “大人,我家大壮虽然莽撞,但绝不可能招惹那种是非。”钱老爷此刻倒是为自家孩子辩驳了,急切道:“还望大人明察。”   “钱老爷,本官在问你,到底是什么债务?我看你的样子是知道了,但不肯说,是吗!”吴大人终于按耐不住性子,拍案而起,这才显露出一点为官者的气势。   钱老爷一惊,显然对吴大人前前后后态度的转变表示刮目相看。俯首道:“回大人,草民不敢。那人当日来我家,老夫记得很清楚,说是帮助我家大壮……”   钱老爷又止住了声这次不是因为若有若无的寒气,而是委实有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横空而去,真好扎在他的面前。钱老爷大骇,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模样。   “什么人?”吴大人也很惊奇,看来不是他为了显出气势,故意情景重现的。堂下人左顾右看,都好像一头的雾水,不知其故。关鸠没有随其他人一起左顾右看,因为她这个角度看得清楚,刚刚那把匕首寒光一现,分明是从站在第六个的男子袖口中飞出来的。若真是有目的地暗地行动,必然不会被自己无意中看见,所以这个人接下来定然会动手了。   为什么呢?关鸠很不解,钱老爷似乎不在撒谎,也没有扯谎的理由。看他说的事情,也不觉得有任何值得怀疑到那男子的理由。   那男子先前被问过话,关鸠还记得,叫做孟先坤,好像还和吴大人认识,吴大人在问话间亲切地、分外随和地问候他的父母亲戚,并说有空再去他们家拜访。   衙吏和众人都惶惶起来,出乎关鸠意料的,孟先坤并没有站出来哈哈大笑,并用深恶痛绝的语气呼啸道:“无知小儿,那钱大壮犯下如此罪过,必叫他血债血偿!”   反而孟先坤没动静,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。另一个叫做张灵七的却贼眉鼠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,然后窜上前一步,就要将怀中的东西投向吴大人。   吴大人诧异,就要躲,衙吏们先行一步,将吴大人扯了开来,那物事正好扎在吴大人的案几上,狠狠地颤抖着,反射着清晨微茫的光辉。   那到不是之前莫名其妙扎过来的匕首,而是一枚小小的飞镖。   有点眼熟。关鸠想着,脚步莫名就向前凑了些。兰妄秋忽然脸色一变,一直看好戏的状态蓦地打破,夺过衙吏手中的棍子,就向张灵七冲过去。   吴大人还没回过神来,将惊堂木往地上狠狠一拍:“这算是怎么回事!”   堂下人都顾着自己惊慌失措了,并没有人回答吴大人的这个问题。张灵七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,轻描淡写地一闪,就将面对他的所有攻势都给闪了过去,凑空还甩出几枚飞镖。   兰妄秋自己没有带武器,就算带了也会在进公堂之前被搜了去,所以手上只有一根棍子。旁边被夺走棍子的衙吏显然没见过世面,这下就惊讶地不行,手还保持着握棍子的状态,握着一把空气。   衙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,想起关鸠似乎和那夺棍子的人是一道的,上前问道:“小姑娘,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?我……是不是要去找人来?”   “不用。”关鸠用有些冰冷的目光看着发生的一切,一个手刀将衙吏给劈晕过去。衙吏晕倒前还是保持着迷糊的状态,关鸠扫了他一眼,就跨步向前走去。   那倒霉衙吏旁边的兄弟刚看见倒在地上、不省人事的他,粗声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就要上前去将他扶起来。关鸠头也没回,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还在打斗中的张灵七。   张灵七好像感应到似的,朝她那方向甩出几枚暗镖。关鸠一愣,竟就站在那里,直直地看着那暗器穿过清晨的微光,向自己飞来。眼神中甚至还带点茫然。   兰妄秋见状,也顾不得纠缠不休的张灵七,巧妙一脱身,就上前将关鸠扑在地上。暗镖没有改变轨迹,正好从两人头顶划过,撞在墙壁上,还留下了几道斑驳痕迹。   眼下关鸠正好被兰妄秋压着,两人靠得极近,几乎就是鼻尖碰鼻尖的距离。兰妄秋似乎没想挪动,只是眸子一沉,就这样深深盯着她的眼睛。关鸠撇过脑袋,道:“喂,你……”   “嗯?”兰妄秋挑了挑眉毛,似乎还很从容。   “那人跑了,你不去追吗?”关鸠眼神向门口一甩,一眼看去,果真已经没了张灵七的影子。   兰妄秋似乎还叹了口气,轻轻起身:“待在这里,不要乱动。”说完就快步向门外走去了。   飘扬的衣袂消失在门角。   关鸠拍拍身上刚刚沾染的尘土,也直起身子,眉头一皱,似乎站不起来。一旁围观的人群似乎散了大半,衙门官员和孟先坤还站在角落里,看不清表情。   孟先坤缓缓走近,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剑来,架在关鸠的脖子上:“你就不怕,我们现在杀了你?”   “你尽管试试。”关鸠竟还从嘴角漾起一个明艳的微笑,脸色却微微苍白。   孟先坤哼了一声,转头出了门。吴大人和衙吏们现在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慌失措,一个个气定神闲,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。关鸠挣扎着起身,左脚处传来尖锐的疼痛。   吴大人面色随和:“夫人看上去好像扭到了脚,要不要本官差人过来看看?”   关鸠冷冷瞟了他一眼,没理会,径直挪到了墙角边,执起一枚还闪着寒光的暗镖。   做工精致,边缘锋利,不知道有没有淬过毒。想着,指尖正要在那刃处划过,吴大人微笑提醒道:“自然是有毒的,夫人不信,尽管试试。”   关鸠闻言,收住了正要划过的指尖,将暗镖随意丢回地上,找了处墙角坐着。   吴大人淡定走过狼藉,坐在堂上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目光望着远方。    ☆、狐郡雪(六)   清晨的空气透着凉意。   吴大人坐了一会,便说是择日再审,先行离开了,关鸠看着浩荡离去的衙役们,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嗤笑。   公堂显然已经没了公堂的样子,满地的暗器和打斗痕迹,一旁的架子倒在地上,也没有人去扶。花盆碎了一地。倒是那个无辜的衙役还躺在地上,一时没有醒来的意思。   关鸠反思着,觉得刚才那一手打得重了。   又等了一会,觉得左脚脚踝疼的更加厉害,也不知是肿成什么样子。关鸠靠在墙上,望着门口越来越亮的天空,眼皮却有些重了,不知不觉脑袋一撇,睡了过去。   也不知睡了多久,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,梦见自己还是小时候,母亲还很温婉柔弱,抱着自己浅浅笑着,在院子里荡秋千。偶然有蝴蝶飞过,母亲便伸手去接,那时候的她真是个美人,从没有经过岁月的辣手摧花,笑得那么温柔。   自己荡秋千荡得无趣了,就跳下去,在院子里四处走。有一道门似乎从没见过,关鸠迈着小步子上前,伸出手想推。眼看着就要碰到了,却感觉耳边有渺远的声音叫着:   “关鸠,醒醒。喂,关鸠……”   她迷糊着睁眼,恍然发现,自己做了一个很久都没想起来的梦。   兰妄秋正在自己面前,凑得有点近,脸色好像不太好。见她睁眼,才如释重负地叹出声来:“总算醒了。我还以为你死过去了呢。”   关鸠心中一阵无语,没事谁会莫名就死过去啊?   关鸠觉得视线还有些朦胧,就伸手揉了揉眼睛:“那人,抓到了吗?”   “没有,跑得到挺快。”兰妄秋哼了一声,伸手要扶她起来:“这公堂上的人个个奇怪,总觉得不太对劲。起来,去找王七,我要好好查一查。”   关鸠挣开他的手,道:“那个,不如你自己去查一查,我就在这里等你,反正天也亮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这地方如斯危险,你不会是想睡个好觉吧?”兰妄秋轻笑出声,“没关系,去客栈睡一觉还舒服些。昨晚倒是没能回去,得续一晚的房间了。”   “不不,你还要为了公事四处奔波,我就不作累赘了。快去找王七吧,我再坐一会,自己会回去的。”关鸠扯出一个笑,挥挥手。   兰妄秋狐疑地望了她一眼,道:“那好,记得早点回去。”   关鸠忙不迭点头,见他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拐角处,才呼出一口气,有些趔趄地站起身来,靠着墙壁深呼吸了几口,就要鼓起勇气迈出去步子,却脚下一个不稳,差点摔个狗啃屎。   兰妄秋又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,靠在门框上,甚是自然:“关小姐这是发明了新式步伐,意欲体会往日诗仙翩翩然的酒后风姿吗?”说完,眼带笑意地望过来。   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关鸠抬眼望去,兰妄秋已经缓缓走过来,扶住自己的胳膊,忙道:“咳,王爷,我还没有到残疾的地步,不劳你费心了。”   兰妄秋笑道:“关小姐还真是会逞强。”说完将她扶着坐下,道:“伸出来。”   “伸出来什么?”关鸠抬眼,自然地笑道,“王爷不是还有急事要查一查,怎么在这里浪费时间?不得不说,这地方有关的人全走了,哪怕去那吴大人府邸也比这里强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嘴就被兰妄秋突然捂住。他的手有些冰凉,能听得出来是在极力放缓语气:“别废话了,更是浪费时间。什么时候扭到的,怎么没和我说?”   问完见关鸠没答话,抬眼望去,才发现自己已然捂着人家的嘴,自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这才连忙将手放下。关鸠喘了口气,道:“又不是大事,怎么好耽误你追嫌疑犯呢?”   “话真多。”兰妄秋淡淡扫了她一眼,好似还带着一点笑意,轻轻将那只不争气的左脚拉过来,按了按踝关节处:“疼吗?”   关鸠倒吸一口凉气,面色未变:“不疼。”   “哦?”兰妄秋嘴角明显扬起一个戏谑的笑容,又用更大力捏了捏脚踝处:“疼吗?”   “都说了不疼了……”关鸠忍不住一蹙眉头,道。   兰妄秋神色一敛,突然拦腰将关鸠抱起来,冷声道:“回客栈去,我给你叫大夫。”   “小伤而已,不用这么麻烦。”关鸠瞪大眼睛,只觉得身体一轻,已经被抱起来,姿势格外暧昧,慌忙道:“王爷,你先放我下来吧,还没残,走得了。”   “现在承认有伤了?”兰妄秋丝毫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,眼神直直向门外看去,脚步稳定:“方才倒是逞强得紧,眼泪都快憋出来了。”   关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只好低下头,默不作声。   兰妄秋走了许久,感觉客栈已经能望得到了。关鸠怀着格外的期盼,希望到了门口就能立马被放下来,回到正常健康人的队伍中。却听头上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道:“喂,小鸠。”   关鸠觉得是自己听错了,抬头望了一眼。只见兰妄秋神色无异,直视前方,觉得果真是自己听错了。眼下这个角度,兰妄秋的脸看上去还是俊美非凡,关鸠不由得对兰家强大的基因,表示五体投地的佩服。不知不觉盯了看许久,觉得自己眼神是太灼灼了,略不自然地收回目光。   王七好像早就接到了指示一般,在客栈门口搓着手,眼下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回归,激动地招了招手:“公子,你总算回来了,我在门口等了一个晚……”   这才看清缩在兰妄秋怀中,表情很凝重的关鸠,瞠目结舌中。   “公子,小姐,你们这是……”王七感觉自己说话都不太连贯了。   “昨夜出了些意外,她扭伤了腿。”兰妄秋简短解释着,将关鸠缓缓放下,王七连忙上前来扶,“你随她回去找间屋子歇息吧,我还有事,晚点回来。”   王七虽然很震惊,还是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王七趁着扶着关鸠的时候,好好打量了一下二人的情况。关鸠显然是松了一口气,兰妄秋倒是很关切地嘱咐着,看上去显然是一厢情愿。   回想临走前自家主子和自己说的话,王七觉得不妥,很不妥。   胆战心惊地扶着关鸠进了屋,王七忧心地瞟了这位一眼。只见她面色微微苍白,一双涵水的眼睛显然也是同自己一样地迷茫。   “谢谢你啊,守了一夜,也早些休息吧。”关鸠见王七要走了,慌忙道谢。   “不用客气,这本来就是下人的本分。”王七颔首,缓缓退出了门,顺手将门合上。   回自己房间的路途中细思许久,突然灵光一现,恍然大悟。   一定是王爷英明神武,要试一试这姑娘的底细,顺便施上一道柔情蜜意美男计,好叫那关小姐的小心思无可遁形。对,就是这样。   王七想通了,觉得面前景象一片清明,神清气爽。   虽说如此,王七内心还是微微忧虑的。毕竟,这关小姐看上去,好像不吃这套呀……   乔温抓紧了时间,在房中左跑右跑,感觉很紧张的样子。   一开始是誊抄着什么东西,不眠不休一个通宵,才将那厚厚一叠纸给抄完,放在一旁。而后开始从院子里摘些奇奇怪怪的草来。摘了一半,又好像惊起地发现毫无用处,将所有的草随手抛在院子里,又回房间去了。   回房里,乔温却没有坐下再干些紧张的准备工作,而是靠在门上,重重地喘着气。这样子,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,或者身后有十几个彪形大汉在追杀自己一般。   “我到底在干些什么。”乔温突然不明不白来了这么一句。然后将那一沓墨迹未干的纸统统揉成纸团,丢在地上。自己趴在床上,满脸的纠结。   “呼。”   乔温重重叹了口气,跳起来,凝眸窗外晨辉。而后又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,撇过头去,将搁在床边的外衫披在身上,打算出门。   步子还没踏出安王府,就听背后一个慵懒的声音道:“温温,大清早地就出去,要做什么?”   乔温脚步一顿,回头,灿烂地笑着:“属下没想做什么,随便走走。”   “哦?”兰九渊微微一笑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“既然是随便走走,要不要本王也陪你随便走走?正好快入冬了,也得买点好吃的,驱驱寒气。”   “这就不用了,市井嘈杂,王爷恐不堪其扰。”乔温抛下这一句,就匆忙离开,回首间还有意无意看了兰九渊一眼,很快撇开视线。   兰九渊只得叹口气,又坐回到椅子上。凝望着院中已经要调秃了的大树,觉得格外苍茫。   “也不知道秋哥什么时候回来,眼看着皇兄要没耐心了。”他喃喃自语着,忽然想起早日里有人说,杜相劝谏皇上北上讨伐蛮族,为大晟王朝立下威信,又是叹一口气。   于是招招手,唤来小厮,道:“去将丰王和端王请来,就说我有急事告知。”小厮正要抬脚,又被唤了回去。只见安王面色微沉,道:“不用叫丰王了,就端王吧。今日未时,来我府上喝杯茶,消消中午的积食。”   小厮也不敢疑惑,唯唯应下。 ☆、狐郡雪(七)   接近正午,秋日的阳光直直洒落,透过半掩的窗扉,掉进砖瓦的缝隙中。   关鸠一大早起来,感觉浑身神清气爽,健步如飞,于是大大伸了个懒腰,打算出去走走。脚刚落地,却还是有些别扭。开门透风,看见王七在门口左右踱步,满头焦急的大汗。   王七见她出来,立马迎上来:“关小姐,我们王爷出去一个晚上了,现在还没见人影。你说不会是丢了吧?”王七草草抛下这么一句话,又来回走动几步,焦躁地抓着头发,“要是丢了,我还不得上断头台,诛九族,还得……”   关鸠见他已经开始想这么久远的事情了,连忙打断:“别多想了,你们家王爷不是很厉害吗?没那么容易丢吧,也不是三岁小孩了,不如坐下来喝杯茶,静静心?”   “关小姐!”王七突然冲上前,一脸要大哭似的憋屈,“我上有老母,下有弟妹,我还不想死……”说完竟真的挤出来几滴豆大的眼泪,看得关鸠一阵无语。   “其实,如果兰妄秋真的丢了,被诛九族,老母和弟妹也轮不到你来照顾了。”关鸠鼓励地拍拍王七抖动的肩膀,“总不至于真丢了,等等吧。”   王七用粗糙的双手抹了一把涕泗纵横的老脸:“谢谢关小姐安慰。可是王爷一日不回来,小的就一日不得安心,心中总有一个水桶,在七上八下地晃,晃呀晃,晃呀晃。”   眼看着王七要晃呀晃许久,关鸠立马道:“我觉得今天太阳很好,晴空万里,不如正好出去走走,顺便找找你家王爷?”说完瞟了一眼栏杆外的碧空,的确很晴朗的样子。   “好的!关小姐你真是善解人意,小的和家中老母弟妹都会感激你的。”王七收起了悲痛的表情,对她挤出一个笑容。这笑容映衬在王七还带着泪痕的、沟壑纵横的脸上,有些突兀。   关鸠点点头,就向客栈外走去。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,不知道为什么,总觉得王七有些奇怪。不过,能为了自家主子如此悲恸,必然是分外忠心,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了。   王七看着关鸠还有点一瘸一拐的背影,一改方才破涕为笑的神情,满脸心满意足、洋洋得意的样子。看人走远了,王七转过身去,偷偷笑道:“王爷这次可得感激我了。”   笑完,还暗搓搓地趴在栏杆上向下望去,看关鸠的确往街道两端看了几眼,然后朝左边去了,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,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:“王爷,你得把握住机会呀。”   关鸠在不算空旷的街道上走着,觉得鼻子开始莫名发痒,一个响亮的喷嚏差点打在身边包子铺上。疑惑地四处望望,觉得空气中的粉尘也不算多,只得怪自己太敏感了。   卖包子的大爷有些面熟。若是静闲和王小六在场,必然会惊叫出声,因为那天见鬼的晚上,就是这位大爷兴致盎然地将他们吓了个半死。大爷斑驳的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意,手在鬓角边抹了两抹,似乎想抹平什么东西。   关鸠总觉得浑身不舒服,朝那包子铺看了一眼。只见大爷淳朴善良的面庞带着慈祥的笑意,看向自己:“小女娃,要不要来个包子?新鲜的还热乎着。”   关鸠打量了大爷一会,觉得自己真心多疑,走向包子铺:“拿三个吧,肉的。”   “好嘞。”大爷一吆喝,双手敏捷熟练地捞起三个包子,包子一离开蒸笼,自己开始嘶嘶地冒气,装在袋子里,感觉袋子都烫手起来,“小女娃,你是一个人吃?饭点已经过了,还吃这么多零食,小心发胖。”说完将袋子递给她,搓了搓发红的双手。   这双手似乎和大爷沧桑的老脸很不相符,反而洁白而修长,骨节分明。不过大爷除了老脸,其余部分全都朦胧在包子的蒸汽中,关鸠也没有火眼金睛,自然是看不见的。   “不会胖吧。”关鸠朝袋子里看了一眼,只见包子都长其余铺子两倍大,实在是业界良心,不由得夸赞道:“老伯,你家包子个头真不小哈。”   大爷似乎很为自己的包子而骄傲:“那可不,这全郡的包子,也不见得有一家比我家的大。只是个头大了,价钱也跟着涨,这包子六文一个。”   “没事,个头两倍,价钱两倍,也算正常。”关鸠点点头,将钱给了大爷,“这样的包子着实稀奇,稀奇就得多吃点,撑也撑不死对吧,哈哈。”   大爷的目光灼灼,但是隐藏在雾气后,只显得慈祥又和蔼。关鸠告别大爷,一转身,却看见兰妄秋正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,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包子:“什么撑不死,买多了就要懂得分享。”说完,毫不客气地将袋子整个拿了过去。   关鸠见他没事人一般,且精神抖擞,不像是一夜未归的样子,不由得感叹这位王爷的极佳体能。又想起王七那可怖的苦脸,就问道:“你去哪儿了?今天早上王七和我说了一堆,还以为你丢了,非得要我出来找。”   “哦?”兰妄秋挑了挑眉,“你是来找我的?这可看不出来,以为我丢了,难道不是应该焦急难耐,四处搜寻,怎么还有空闲买包子吃。”   关鸠见他丝毫不打算把袋子还给自己,只好收回了手:“王七那么担心纯属多余,你不是没事吗?先见之明恰如我,没必要分神,当然得买点东西垫肚子了。话说,你这么多吃的完吗?”关鸠隐晦地暗示,咽了口唾沫,“要不要我帮你分担一些?”   “哦,我一夜未归,肚子饿得很,这些包子正好够。”兰妄秋淡淡道。关鸠只好收回目光,跟着他一起往客栈走去,至少也得和王七报个平安。回头望一眼包子铺,大爷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,似乎在可怜自己的不幸。   关鸠回过头,在心中暗暗叹气。听兰妄秋叫了自己一声,就抬起头来,嘴中却被塞了一个大号包子,想说话都说不出。他低声道:“不要往后看,吃你自己的。”   大爷有什么奇怪的吗?关鸠心中纳闷,又想回头看,被兰妄秋一把搂过,打断了动作。被挟持着往客栈走去,嘴中还塞着包子,也不好道出自己的疑问,实在是憋得慌。   回到客栈门口,王七正翘首以待。见二人一道向自己走来,拼命地跳跃、招手,似乎看见了新世纪的曙光。又看清自家王爷紧紧搂住人家姑娘,姑娘嘴里还塞着一枚有些大号的包子,一只手托着,似乎想将它努力咽下去。王七更是满意。   姑娘这次看上去很乖巧嘛,莫不是王爷的计策成了?王七在心中暗自雀跃,脸上还是一副感动的表情:“王爷,你可算回来了!”   兰妄秋似乎对他这么大的反应很是不解,皱眉道:“我可算回来了?不是告诉你昨天晚上有事情,定然是回不来了吗?再说,也不算是晚上了吧,天都有点亮了,我才去了多久。”   “王爷一时未归,小的一时不得安心。”王七见自家王爷毫无领悟能力,看在他还算会把握机会的份上,还是笑着打发了疑问,将二人迎进客栈。   回到房门口,兰妄秋总算是放开了手。关鸠觉得浑身获得了自由,把还剩一大半的包子从嘴里拿出来,问道:“你刚才看出什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那个卖包子的看你的眼神十分尖利,总觉得不怀好意。”兰妄秋模模糊糊道。   “不怀好意?”关鸠眯了眯眼,狠狠咬了手中包子一口,“我怎么觉得那大爷平易近人。再说,人家蒸笼里一直冒着热气,如此朦胧,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   兰妄秋的语气平淡如水:“我自然是练过。总之,以后在路上遇见那卖包子的,记得绕道。”   “哦。”关鸠不以为然,只道是这位昨天受了什么刺激,有些神神叨叨起来。又想起昨夜的事情,就问道:“那你出去,找到什么线索了吗?我看那叫张灵七的,实在是深藏不露,吴大人还以为他是个良民。”   兰妄秋冷冷瞟过去一眼:“深藏不露?我看是你心不在焉的,当时不知道有多危险,凑那么近,还躲也不躲,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   这才想起昨日,眼前这位的见义勇为,关鸠分外感激道:“昨天还得谢谢你,你真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好人。也难怪王七如此担心你,失去一个国家栋梁,那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。”   “国家栋梁。”兰妄秋轻轻一笑,玩味地将这个词念了一遍,“关小姐不会不知道,在下正乃国家第一大蛀虫吧?罪乱江山,祸及朝纲,天天有文臣排着队弹劾我呢。”   关鸠奇怪地望了他一眼,收回了目光。其实这话,别人说出来自己也信了,眼下却被本尊如此平静,似乎还很得意地讲出来,怎么看怎么不对劲。   “罢了。”兰妄秋缓缓把那一袋包子放在桌上,“午间休息一会,下午随我出去一趟。”   “出去一趟,去哪?”关鸠深深望了一眼纸袋,抬起眸子问。   兰妄秋不回答,只是淡淡问道:“关小姐是否还记得,在下与你第一次见面时,那桩案子?”   “记得。”关鸠回想起李独清扮说书先生的模样,有些想笑。   “也不知是否是错觉,总觉得这次的案子,和那次脱不了干系。”兰妄秋的眸色变得深沉,关鸠被他这样看着,心中有些发毛。   兰妄秋抛下这么一句话,就转身欲离去。关鸠看着桌上的袋子,小声道:“喂,你不吃了吗?不是说一夜未归,肚子很饿。”   兰妄秋微微回过头,看不清表情,听不出语气,“方才说话时,你眼神总是盯着这袋子,想来是对包子的执念已深。我就不夺人所好了。”   说完,缓缓离去,门外的天色又照进了房间中。   关鸠愣愣地想着什么,拿起袋子,里面的食物还带着余温。突然脸色一沉,抓过一个包子,狠狠咬下去:“等着瞧吧。”    ☆、狐郡雪(八)   见那年轻男子搂着关鸠向前走去,大爷露出了深沉的目光。他低下头思考许久,以至于有客人上门都没有注意。客人不耐烦地叫了好几遍,他才抬眼。   “老大爷,你这包子不卖了?”王小六皱着眉头,对大爷的经营态度很是不满。   大爷立马端起标准的和蔼微笑:“小伙子,你要什么?”   “给我来二十个包子,打包带走。”王小六说完,看着雾气中的大爷,总觉得有些眼熟。不过光天化日,总不至于是那天晚上的恶鬼老丈吧……   大爷有些为难:“小伙子,我这全部的包子也没有二十个呀。你小小一个人,竟吃得下这么多包子?我家包子很有特色,个头有平常包子的两倍大,只不过价钱也要两倍多。你再看看,真需要那么多?”   王小六不耐烦地打断大爷的唠叨:“自然是很多人。莫要废话,且将你这摊上所有的包子都给小爷打包起来,有多少算多少。”   大爷只好老实地将十七八个包子给塞进袋子里。袋子一个太小,所以递给王小六的时候,有四五个袋子,且热气腾腾,烫手的很。   包子走了,蒸笼上的蒸汽少了大半。   王小六抛下钱,两只手满满抱着袋子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子铺。大爷远远望了他一眼,很快收回目光。他将铺子收了,蹒跚推着小车,闪进一旁的小巷子里。   “喂!”大爷将小车推进巷子深处,朝一个拐角处一吼,惊起一堆鸟雀。   少女眼含怒意,从拐角处踱步而出:“大清早的,嚷嚷什么?”   大爷挠着后脑勺,阳光灿烂地笑道:“这不是有个大客户,一下子把所有包子全买了嘛,这才早些收摊了。话说那客人有点眼熟,好像就是那天晚上我吓走的小伙子。”   少女白了他一眼,不吭声。   大爷清了清嗓子,声音竟然变得年轻许多:“话说,今天来我铺子上有一个姑娘,还半路上冒出来一位公子。那公子,显然眼熟得很呐。”   “你别用这张脸说话了,看着就瘆人。”少女闻言终于抬起眸子,又看大爷那张如千年老树皮一般的面孔,打了个寒颤,伸出手摸到大爷的鬓角处,扣了两扣,没有任何变化。   少女神色大变:“你真变成老头了?难道你就是个老头?”   大爷叹了口气,自己将脸上撕下来一层,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,咧嘴一笑:“今天那公子的眼神忒犀利了些,我就把它贴得更紧,免得看出破绽。”   大爷,不,应该说是年轻的大爷手上捧着的,是一张软趴趴的人脸,看上去很狰狞。   少女松了口气,问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“那姑娘眼生,倒是挺漂亮的。”男子慢悠悠地讲着,头上冷不丁挨了少女一记:“你叫我来,就是想表达街上偶遇标志小女娃?说重点,重点。”   男子揉揉脑袋,道:“小夏别生气嘛,我就随便说说。那跟上来的公子在姑娘身后站了好久,姑娘倒是没发觉,他还一直笑着看姑娘,眼神暧昧得很。我当时好歹是个老头,也觉得浑身鸡皮疙瘩,不堪肉麻。”   “重、点、呢?”被称作小夏的少女几乎是咬着牙,一字一句地问道。   男子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,无奈地摊手:“就是这样咯。那公子眼神犀利,好像一眼就能看见到我面具后面似的,害得我紧张好久。”   “世界上有又暧昧又犀利的眼神?”少女怀疑地眯着眼。   “他看姑娘的眼神暧昧,看我的眼神犀利嘛。”男子叹了口气,挽过少女的手,“这不是更能说明问题。那公子定不是一般人物,眼下这个时机到狐郡来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。”   少女手一甩:“管他为了什么,只要和我们对着干,做掉就行了。”   男子见女孩有些别扭,上前一步,讨好地笑着,道:“小夏,生气了?”   “谁生气。”少女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。   男子若有所思,须臾又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:“莫不是方才我说那姑娘好看,你醋了吧?别生气嘛,那姑娘虽然还算是顺眼,但比不上你呀。你在我眼中永远是最漂亮的。”   少女闻言,嫌弃地望了他一眼,很快别开眼神,头也不回地向巷子里走去。   “别走这么快呀!”男子见她走了,赶紧带了推车,快步跟上。   两人一前一后,渐渐消失在拐角尽头。   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,兰九渊静静坐在院中,手捧一杯清茶,嘬了一口。   “报王爷,端王到了。”小厮飞快地冲上前,话音未落,就听一个声音渐渐从门角传进来:“渊弟这么急着要和为兄一聚,实在是盛情难却呀。”   兰景言斜倚在门框上,朝着兰九渊的方向微微一笑。衣袂顺着秋风扬起,衬着他眼角勾魂的浅笑,令人有一种不在人间的错觉。   “为兄近来很忙,不过看在渊弟又要紧事的份上,只好抽空来了。”兰景言见他抬起眸子来扫了自己一眼,直起身上前坐下,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。   兰九渊道:“兄长日日闲散如云,自由如风,小弟我也是派人找了好久,才在某乡间旮旯里将你寻了来。原来很忙,是我误会了。”   “别打为兄的趣了。”兰景言一笑,眼神定了定:“此番找我前来,是为了秋哥的事吧。”   兰九渊又抿了一口杯沿:“兄长显然是知道了,看来也不是对朝中大事充耳不闻。那宁王如今这般作为,兄长觉得如何?”   “能如何,他的想法也不是我们能管的。”兰景言抓过他手中还捧着的杯子,“这时候还喝什么茶,眼下最要紧的,当然是想办法叫他回来。皇兄虽然不提,可最近早朝时看秋哥那空位,显然很不高兴。”   兰九渊看着他把自己手中的杯子搁置一旁,叹了口气:“可是宁王为人恣意纵横,逍遥无涯,派出去这么多人了,一个都没找回来。眼看着要入冬了,难不成真要看完什么雪景,才回来见皇兄?”   “自然不妥当。”兰景言也叹了口气,“可是我们有办法吗?”   兰九渊冷冷吐了一个字:“搜。”   “皇兄也没有明确说要见秋哥,直接搜不太好吧?”兰景言眯了眯眼。道。   “我听闻,宁王这次出行只带了一个小厮,还有一位姑娘。”兰九渊缓缓道,“兄长真觉得,宁王这次是去狐郡,陪女孩赏雪的吗?”   兰景言耸了耸肩:“以我对他的了解,显然不是。”   兰九渊认同地点点头,蓦地抬起眼:“那兄长,照这个逻辑来推,宁王此番去狐郡这个地方,意欲何为呢?”这句话里,“狐郡”两个字咬得极重。   一开始,院子里寂静无声。未几,兰景言瞪大了眼:“你是说……”   兰九渊淡淡道:“兄长也是这么以为的吧。”   院子中又恢复了寂静。惟有小厮清扫院门口落叶的“沙沙”声,伴着兰景言的脚步,渐行渐远。兰九渊抬头,目光渺茫。   夕阳下的云彩流溢,伴着大雁的高鸣声,伶仃天涯。   兰妄秋言出必行,关鸠随意转悠两圈,刚躺下还没闭眼,房门就被敲响了。   “下午,去衙门一趟。”兰妄秋站在门口,声音平静。   “去衙门?”关鸠不解地偏了偏脑袋,随后恍然道:“你是说昨天那突发案件还没解决,所以要再过去一趟吧。吴大人这桩案子倒是难收场了,张灵七肯定不会回来等着被抓。那我们去,还有什么用吗?”   兰妄秋突然反问道:“谁说凶犯就是那张灵七了?”   “不是他,还能是谁。”关鸠轻叹一口气,“饭后散个步都能遇上这种事,也罢,去就去了。”   关鸠其实对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。   只是有些事情,暂时不能戳破,有些真相,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被拂去尘埃。   兰妄秋没说什么,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奇怪的意味。关鸠也感觉到了,只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样子,快步踏出房门:“走了。”   兰妄秋回头看了房间一眼,目光似有所思。   自那日钱大壮飞来横祸遇刺身亡后,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很多。大家路过钱大壮曾经表演的场地时,都难掩避讳,匆匆而过,多待一刻不得。   关鸠路过的时候,扫了地上一眼。血迹已经干涸,在阳光的映衬下略略刺目。相信不久之后,经过雨雪的冲刷,血迹终将淡去,而这件事情带给人们的恐惧也将随之消失。   人们总是最容易遗忘的。遗忘过去,遗忘他人,总有一天也会遗忘自己。   衙堂门口空荡荡的,往里看去,当日的残局已被收拾好,整整齐齐,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什么。关鸠正想踏进门槛,却被兰妄秋一拉。   “怎么了?”关鸠回过头,不解道。   “有声音。”兰妄秋说完这三个字,就没声了,微微侧过脑袋,好像真在倾听着什么异响。   关鸠朝旁边看了看,一切如依,不由得问道:“什么东西没有声音啊,别多想了。不是说要去衙门里吗?快进去吧,不然人家都要下班唔……”   兰妄秋没等关鸠说完,就一把捂住她的嘴,低声道:“别出声。”   这算什么?玩间谍游戏?关鸠也不敢轻举妄动,保持着这个姿势,四处张望。   半晌,不见有动静,她终于是憋不住了,挣脱兰妄秋的手,道:“你到底在搞什么?神神叨叨的,我们也不用回什么衙堂做嫌疑人吧?”   话音刚落,就听见有极细小的东西划破静谧的空气。兰妄秋拉着她往右侧一闪,听得清脆一声,似乎有什么撞在了墙壁上,然后又随着一声轻响,掷地有声。   朝地上看去,正是一枚暗镖。长得很小,和那天衙堂上张灵七扔出去的不太一样。   关鸠睁大了眼,兰妄秋凑在她耳边,温热的气息扫在耳后,痒痒的:“等什么,跑啊。”   “还是说,关小姐清楚,他们从不会伤害你?”兰妄秋嘴上说着跑,脚上却没动静。此时不痛不痒地来了这么一句,却让关鸠心中鼓声大作。   兰妄秋轻笑着,声音却在她耳边无限放大:“莫不是,你和他们一伙的吧?”    ☆、狐郡雪(九)   “关小姐?”兰妄秋又重复了一遍,面上虽带笑意,可眸子深处是一片冰冷,毫无感情。这么问完,还拉住关鸠的手,好像怕她逃走似的。   关鸠一愣,神色微变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你把我想得太傻了吧。”他的语气似乎有点无奈,“这衙堂里只要有点感觉的人,就能发现不一般。若我没猜错,一共有三拨人,明争暗斗这么明显,关小姐觉得我是瞎了?”   “我听不懂。”关鸠听了眉头微皱,想要抽出手腕来,“放开。”   兰妄秋不但没松手,还握的更紧:“我需要一个解释。”   关鸠有些好笑道:“殿下今日莫名其妙把我拉到这里,难道不是您该解释解释?”   兰妄秋略一挑眉,道:“关小姐既然听不懂,我不介意解释一番。”说完,将她拉到街道拐角边,才松开手。   “昨日吴翰宁审问嫌犯时,我就发现了不寻常。”兰妄秋面无表情,语气冷静,“那匕首,分明是孟先坤袖中飞出,相信关小姐也看见了。而后,张灵七却站出来,主动暴露身份,我倒是好奇,吴翰宁明明什么也没问出来,何必出手?   “从武器到行径,可以判断孟先坤和张灵七不是一路人,似乎还有过节。张灵七逃出去后,很多人也都逃出衙门,唯独孟先坤和衙堂众人没有动静,还看戏看得正热闹。关小姐也是毫不避嫌,大摇大摆走出来,还打倒了一边的小吏。”   “你都看见了?”关鸠冷哼一声。   “我方才说过了,我还没瞎。”兰妄秋淡淡一笑,伸出手来向关鸠头上一抹,拂下一片树叶来。关鸠眉头一皱,往后退了退。   “然后呢?你还看出什么了?”   “线索不足,无法继续推论了。只能凭着模糊的迹象来臆断,衙堂之上有三方势力,一方是孟先坤一派,吴大人和某些衙吏似乎和他一道,第二方是张灵七,第三方,就是你打倒的那位小吏。可怜他只是普普通通的朝廷小官,却混在了泥潭之中,还全无察觉。”兰妄秋缓缓说完,抬眼道:“关小姐,敢问,你又是哪一方的?”   关鸠听完,抬起头来,认真道:“若我说,我哪一方也不是,你信吗?”问完,自嘲地一笑,“现在和我说这些,实在是多余。”   “我信。”兰妄秋上前一步,轻声道。关鸠难以置信地眯起眸子,却没在他眼中看出玩笑的意味,反而,还有点……说不出的感觉。   关鸠微讶,后退一步,半晌嘴角勾起浅笑:“殿下,你太轻信了。”说完,一转身,闪过了墙角。兰妄秋立马上前,却看她的背影极快地消失在巷尾。   抬脚想追上去,最终还是轻叹一声,没迈出一步。   “王爷,现在算是什么情况?”王七从对面的隐蔽处现出身形,手中还抱着一筐飞镖。仔细一看,都是没开过刃的,和在地上静静躺着的那枚一样。   兰妄秋眼神轻轻向巷尾扫去,很快又收回来,淡淡道:“闹掰了。”   王七张大了嘴,低头看了一眼筐子。出发前,王爷嘱咐自己,在他们经过衙堂门口时,将筐中暗镖向他们掷去。他先是很不解,但是兰妄秋总是有自己意图的,说不定是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,笼络关姑娘的好感呢?这么一想,王七早早地就潜伏在一旁的黑暗中,等待时机。   谁知道还没过多久,就闹掰了?   王七望着筐子里的飞镖出神。未几,突然抬起头来,坚定道:“王爷,你该去追她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兰妄秋静静看向王七,“关鸠和我们本就不是一道的,眼下话都说出去了,再见面,不打起来也尴尬。何况,你忘记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了?”   王七问:“王爷不是来对关小姐施美男计的吗?谁知道这么快就失败了。”   兰妄秋轻咳一声:“也对,我似乎没和你说过。不过,我何时施什么美男计了?”   “王爷前几日对关小姐那样体贴温柔,不就是想让关小姐放下警惕心,然后好引出她背后的种种势力?”王七不解地问完,突然睁大了眼睛:“难道是小的多想了?”   “你多想了。”兰妄秋冷声抛下这么四个字,就转身向巷尾走去。   王七陷入了思考,回过神来,兰妄秋已经走出去许多了。立马加快脚步赶上去,问道:“王爷,你要去哪儿?”   “去追关鸠。”依旧只有四个字。   “王爷方才不是说,关小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,不方便再同行吗?”王七听得一头雾水,却看自家主子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,只得走得快些。   兰妄秋听了这话,猛地扎住脚步。王七一个没留神,差点撞上去。   “本王仔细思考了,觉得她的事,较于我们要办的事,更为重要一些。现在天色阴沉,恐怕是会有雨水,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面,也不太好。”兰妄秋抬头看了看昏沉的天色,道。   王七觉得自家王爷甚是别扭。想跟着一道上前,却听兰妄秋接着道:“你先回客栈,我自己去找。”   王七先是想要争取一番,而后又理解了王爷话中深意,必然是希望和关小姐单独相处,嫌自己碍事。只好寂寞地捧着道具,独自向回走去。   面前寂寥的巷子似乎格外幽长。王七踱了几步,向后望去,兰妄秋的身影极快地扫过墙角。不由得长叹三声,才回过头。   王爷,你可要懂得把握机会呀。   关鸠感觉空气在耳边呼啸飞奔而过,也不知过了多久,觉得喉咙有些微微作痛,靠在一边的墙上喘了两口气。抬眼望着眼前错综的小路,一时间不知道该走哪边。   总觉得眼前的景象泛着阴沉的光色。关鸠喘过气来,抬头一看,只见乌云压空,黄沙蔽日,恐怕立马就要倾下一盆水来。回想屏儿临走时对自己信誓旦旦说,狐郡的秋天从来不下雨,只得怪自己倒霉,偏偏遇上这百年一遇的狐郡秋雨。   兰妄秋恐怕是找不了了,这也没什么,只是自己所有的行李还放在临鸿客栈里,没钱,想找住处实在艰难。想当初屏儿偷偷在自己包裹里塞上好一堆银票,心中泛着酸涩。   明明是出来考察的,结果过了这么久,一句话也没提到正事。   关鸠平心而论,其实这次来狐郡,也不是为了考察什么表白地点,而是要来解决关家多年以来的问题。本来考虑着等顾秦回去后,好好问问的,兰妄秋突然说要来狐郡,倒也正合她的心意,便一口答应了。   看面前的窄巷如此错杂,再走下去,难免要迷路,干脆就不走了。关鸠长吁一口气,靠在冰凉的砖墙上,微微抬头,看着瞬息万变的天空,思绪纷飞。   关家做的是军火生意,发的是国难财。这本来是极为人所不齿的事情,可江山的稳固,大多数都靠在军火商的忠心上,于是朝廷对关家向来照顾,关家的生意才越做越大。   其实,关这个姓,是犯了忌讳的。关家,谐音官家。关宅,谐音官府。这其实只是无意中的巧合,却总不免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拿来大做文章。好在关家处世低调,从没有落下把柄。   朝廷征战无数,所用的军械,八成都是出自关家。照这个情况,大晟的军事实力,和关家紧密相连。曾有人上书,说而今天下军械,关家手握八成,有朝一日生了异心,难免江山倾覆,社稷动乱。幸好皇帝耳根子不软,对关家十分信任,没有在意。   关老爷的死,纯属是意外。关夫人而今接手关家家业十数载,生意却不减当年。大家都说关夫人是聪慧过人,识得大局,方能撑起这硕大家业。但关鸠很清楚背后的真实原因。   其实关夫人和关鸠开始,关系是很好的。关夫人贤惠温柔,体贴善良,从不轻易抛头露面。关鸠小时候调皮,她虽然偶尔会教训两句,但大多数时候,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  一切脆弱的和平,都在关老爷出事的那一天打破。   关夫人好像自那天起,就失去了笑容。也不知什么时候,她身边多出来一个清秀少年,自称顾秦。关夫人对他恭敬有加,什么事都要问问他的意见,这在当时很让关鸠不解。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随着明面上、暗地下的种种打听,关鸠总算了解了情况一二。顾秦来自江湖门派唐门,此派阴险,犹善施毒。   关夫人不久后,就让关鸠着男装,学男子的礼节,还对外宣称是关家独子。关鸠明白,家业向来是由长子接任,眼下母亲让自己作这番打扮,也是为了将来考虑。   可是,有得必有失。随着关鸠一次又一次地打听,终于知道了关家和唐门的关系。   唐门盛于隋,衰于唐。传说唐代玄宗时,唐门少主为了情人叛逃门派,杳无音信。自那时起,本来声名显赫的唐门便隐匿了踪迹,少有听闻。   关鸠用关家大少爷的身份走了许多地方,问了许多人,总算得到一些消息。唐门为了某些不知名的理由,各地放下巨量债务。听说,这债务不只是钱财上的,唐门帮助患得患失的人们得到内心最想要的东西,得到帮助的人也会给唐门相应的报酬。   光听上去,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买卖。如果内心最渴望的东西,只需要这般便能轻易得到,那又怎么算得重要。唐门索要的报酬不是凡物,于是许多人因为没能兑现承诺,便被唐门残忍灭口。   王金牙是一个,钱大壮也是一个。   关家而今的显赫,恐怕也是得到了他们的帮助。   关鸠曾经想过和关夫人谈谈,可关夫人性情大变,只是厉声让她不要再打听这些,还关了她半个月的紧闭。顾秦想来那时候也是来劝慰过自己的,只是太久远了,记不得了。   又过了些时日,关鸠认识了钟宁。她本是江湖上机关名门临水阁的弟子,来陵阳是来找什么未曾谋面的师兄。关鸠和她意外相识,得知关宅内暗藏玄机。   钟宁在关宅四周观察了许久,断定里面被人造了机关,而且似乎极其恶毒。可惜关夫人向来警惕,外人不能进关宅,所以钟宁也无法进入。   关鸠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关家大少的身份,就和钟宁约好了,做了一场戏给百姓们看,希望关夫人能松口,好歹让钟宁有进入宅子的机会。   之后的事情,正如开始的一样。关夫人大怒,不仅没同意,还让关鸠连少爷也做不了。眼下没有其他办法,只能硬闯了。关鸠想着此番来狐郡,好歹能看看唐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,好多做些准备,万无一失。   钱大壮的事情是意外。不过这也让关鸠也对唐门的狠毒,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。那天的孟先坤和关鸠在陵阳有一面之缘,想来也是认出自己了。   兰妄秋很聪明,看出了所有的不合常理。   “姑娘,雨大了。”一个声音蓦地在面前响起,关鸠才收回了神思。垂首看去,是一个眉目熟悉的小和尚,打着一把伞,微笑望着自己。   关鸠偏了偏脑袋:“小师父,你有些眼熟。”   “小僧法号静闲。”小和尚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,“施主也很眼熟,想来是见过。”   关鸠一愣,视线定在静闲腰间挂着的玉佩上。半晌,面色微微苍白,轻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☆、狐郡雪(十)   这是狐郡许许多多秋日中,极为特别的一个。冰冷的雨水打在地面上,无情地散落成碎末。  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。   关鸠望着面前秀气的小和尚,无力地扯起嘴角,笑了笑。   “姑娘,雨大了,你站在这里,会着凉。”静闲平和地望着她。关鸠方才出神,竟未发现雨已经开始下了,被雨水浇了一身湿,刘海细碎地贴在脸上,睫毛不住地往下淌着水滴。   关鸠轻笑出声:“小师父不怕着凉?”   “你知道我要收尾。”静闲悠悠看了她一眼,最终还是垂下眸子,转身向后走去。几步后回头,道:“有人来了。施主最好提醒令堂,入冬前,必须动手。”   关鸠凝望着静闲无声离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眼看着雨愈下愈大,完全没有止住的意思,从墙壁上直起身子,打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。还没走两步,只觉得打在身上的雨水突然停了,转而头上传来清脆的击打声,是雨花开在伞上的声音。   声音朦胧地从背后传来:“关小姐,先回去吧。”   关鸠脚步一顿,回头看去,兰妄秋清冷的眉目淡淡地,模糊在灰暗的背景中。她慢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笑着道:“王爷,你这把伞倒是出现得突然。”   “方才路边有一位婆婆在卖,倒是恰合时机。”兰妄秋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,“秋雨缠绵,关小姐若是不早些回去,恐得风寒。”   关鸠抬头盯了他许久,最后微微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若是想问钱大壮的事情,恕我无可奉告。不过,若是你想查,现在去衙门还来得及,想来有人在清场了。只是王爷势单力薄,就这么想过去抓人,很不现实。”   兰妄秋牵住她的手:“这些事情既然现在不行,稍后再议。跟我回去换件衣服,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。”   “身强体壮,淋一场雨还有助于提高御寒能力,王爷多虑了。”关鸠轻轻收回手,垂眸道。语毕,就转身向雨中走去。兰妄秋一愣,皱起眉来,拉了她一把,却只觉得掌心上的手冰凉入骨,她腿一软,直直向前栽去。   兰妄秋眉头皱得更深,将她拥入怀中,感觉她浑身发烫,想来是受了风寒。   “关小姐,你也只有嘴上功夫了。”兰妄秋无声叹了口气,感觉肩上越来越沉,有些担忧地看过去一眼,“先回去,今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。”   关鸠的声音越来越小:“你会后悔的。”   “没关系,我不在乎。”兰妄秋垂下眼睑,嘴角漾起一个浅浅的笑。发觉没了回应,肩上感觉到的呼吸越来越平缓。   雨声淅沥,逐渐消融在微白的天际。   乔温的步子越走越快,最后几乎是小跑着,到了关宅大门口。   “我要见顾秦。”她垂首缓过呼吸,对站在大门口的小厮道。   小厮本在打盹,突然惊醒:“啊?你说啥?”等焦距集中后,惊叫道:“你不是那个那个安王府的乔管事吗?我们小姐出去了,夫人正发火呢,最好还是别来找小姐了。”   “我不找关鸠。”乔温喘过气来,平静道:“我找你们府上的顾秦,顾先生。他应该是才回来,不会又出去了吧?”   小厮这下才听明白:“这倒是没有。只是顾先生现在是否在府中,小的也无从知晓。乔管事也是我们府上的常客了,不如自行去找他吧,想来夫人也不会怪罪。”   “有劳了。”乔温朝小厮微微点头,又是快步向门内走去。   关宅内似乎弥漫着沉重的气氛。乔温似有忌惮地瞟了一眼正厅,总觉得那压迫感是从这扇门里冒出来的。想来是关鸠出去玩没和关夫人禀报,所以正窝火着。乔温不再看过去,脚步加快了些,闪过了正厅繁复的雕花门。   西边院子里似乎有水声。乔温闻声走近,发现顾秦果真站在塘边,朝中央丢着石子。光滑的鹅卵石拍在水面上,立马就沉了下去,再无踪迹。   “顾先生倒是别有雅兴,回忆起少年打水漂的美好时光了。”乔温似有似无地笑了笑,走上前摸了一枚扁平的石子,朝水中丢去。那石头接触了水面,跳了三下,才沉入水中。   顾秦看向她的眼神微微讶异:“乔温?你来做什么?”随后冷冷撇过脑袋,不再看她,“是为了那事情吧。就算我多嘴一句,乔管事,你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,门中的事务就不劳分心了。”   “你们要做什么事,自然和我没有关系。”乔温又掠起一枚石子,朝塘中随手掷去,浪花溅起,飞沫竟将池边的绿枝生生削断。叶子无力地掉落在水面上,顺着涟漪左右摇曳。   顾秦轻哼一声:“乔管事的所作所为,倒不像放手的样子。”   乔温眨了下眼睛:“虽然你们做的事情和我没关系,但是关鸠和我有关系。说真的,顾先生,你现在良心不会痛吗?”   “顾某只是做好分内事,何来良心作痛一说?”顾秦眼带笑意,扫了她一眼,“乔管事,你这样帮关鸠,她会领你的情?说到底,比起我,她似乎觉得你才是主谋。”   乔温道:“我也不是帮她,不需要她来领我的情。”   “哦?”顾秦状似惊讶地挑起眉梢,“那乔管事今日来找在下,所为何事?”   “我不是帮她,只是纯粹想找你们的茬而已。”乔温说完,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蔑的笑,“顾先生,我觉得你最好和段堂主说一声,不要做能力以外的事情。眼下关家进退两难,你们就想灭他们的口?不得不说,你真是狠得下心。”   顾秦望了她许久,最后默默收回视线,道:“我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。”   乔温重重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道:“顾先生忠心耿耿,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。只是,若你们真的要动这次手,就做好和我为敌的准备。”   顾秦淡淡仰起头:“你真的执意要帮他们?”   “我不是执意要帮他们,而是执意要找你们的茬。”乔温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忍不住笑出声来,“最好多带些人手来,小心输的很惨。”   顾秦敛起了眼底笑意:“你好像很自信的样子。”   乔温轻吐一口气,唇边扬起一个明艳的弧度:“那是自然。顾先生若有任何问题,随时恭候讨教。眼下近冬了,想来段堂主也耐不下性子,会有所动静。”   顾秦不言,乔温接着道:“顾先生,你本不用与他们为伍。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何立场,只是你应该了解,关家出了事,关鸠也逃不过去,你真就这么忍心?”   “在下说过很多次,我做的一切,只是分内的事情。”   乔温故意拉长了声音,道:“哦,原来是这样啊。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,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的心意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。没到门口,她突然止住脚步,道:“其实,顾秦,你本来不用趟这趟浑水的。”   顾秦的声音悠悠传来:“这不是在下能够决定。”   “你简直和令尊一模一样。”乔温语气蓦地冰冷,“无心无情,毒胆毒肠。”   顾秦有些好笑道:“乔管事,你有什么立场说这句话?”   乔温无视了他的话,径自出了院门。顾秦回过头,抓起一把石头就向塘中投去。无一例外地,石头们刚碰到水面,毫无动静就沉了下去。   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。   王小六经过一个月的训练,已经对镖局这个组织略有了解。   萧风对于他似乎很不满意,每次随便教导些有的没的,就自己出去,让王小六自己琢磨。王小六这般热血少年,也不好和人家小姑娘计较,又极不服气。于是学习愈发努力认真,不多时,进步得竟然飞快。   赵镖头对他很是满意,觉得可以派他出去长长见识了。   王小六跟着萧风,护送一批货物往南离城去。南离城与狐郡隔得不算近,这批货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,体积格外庞大,除了他和萧风,还跟着十五六个壮汉,才能正常出行。   萧风对他的态度一直冷冰冰的,王小六一路上都不太敢和她搭话。走了一天多,王小六觉得一路上畅通无阻,想着一心赶路也差不多,就不求和同行人搭话消遣了。   路过一片茂林时,王小六正随意地左顾右盼着。突然听萧风道了一句:“小心。”   王小六顿时来了精神。这一路上来镖局,都没有碰见劫路的人,甚至连个小混混都寻不着。眼下萧风如此警惕,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异常,这下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。   少年心性,总是不知轻重。王小六向前望去,只见空旷的前方什么也没有,只是路上摆放着一根荆棘条子,其他的,连阵风都不存在。   王小六顿时不明所以了,问道:“你嚷嚷个什么劲?哪里有人。”   萧风不理会他,王小六站定,四处看看,见十多位壮汉也好似响应着她的警惕,一个个都瞪目弓背,不安地绕着货物打着圈。   “原来是萧女公子。”一个含笑的声音顺着林风缓缓而来,立在众人面前。此前根本没有任何动静,无声无息,这让人觉得更加可怖。   萧风本来做好了大干一架的准备,眼下看了这个人,竟收起了起势。身后的壮汉们也松了一口气似的,站直了身子,一丝不苟地立于货物两边。   “裴公子,好久不见。”萧风声音平静无波,“这么久没有出来,这回是所为何事?”   那男子眉眼风流,一把折扇极其故意地晃着,正是裴于飞。   “自然是缺钱用了。”裴于飞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不料却碰见了萧女公子。也罢,算是在下倒霉,替我向令尊问好。先走一步。”   说完,竟真的悠悠离去。   王小六看得莫名其妙,等裴于飞踱得远些,向萧风问道:“那人和你很熟吗?”问完,又想起萧风的不好相处,有些后悔出口。   萧风意外地回答了他:“和我们有些交情,不会劫我们的。只是许久没见过了,还以为他金盆洗手,居然还能碰见,甚是意外。”   王小六见她由冷冷地独自往前走去,身后壮汉们立马跟上前,一大堆疑问堵在喉咙口。 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总之可以看出,这里面的水不浅呐。王小六想着,发觉他们已经走出去许多路了,忙奔着赶上去。   萧风余光见王小六快跑着跟上自己,隐约一笑。镖局牵扯许多,绿林与官府,江湖与商客。其中脉络,岂能一朝一夕,轻易理清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一)   王七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。   那天百年一遇的狐郡秋雨,王爷让自己先行回去,王七十分细心地想到伞的问题,于是飞奔回客栈,拿了随身带着的一柄油纸竹伞,急速送了过去。王爷接过就直接出去找人,王七回客栈的路上正好下起了雨,猝不及防淋了一身湿。   为了王爷的大计,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?   王七心中慷慨,回到客栈后急匆匆换了套衣服,就跑下楼等着。等到夜半,眼皮子忍不住打架,掌柜的都受不了,叫自己去休息了,王爷还是没有回来。   王七还是难以抵抗倦意,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。等再睁眼时是被掌柜的叫醒,天已大亮,人声沸沸。王七心中暗叫不好,上楼去,只见王爷早就回来了,关小姐还没醒。   兰妄秋见王七上楼,示意他噤声出门。   “王爷,昨天发生了什么?”王七被他推着出去,好奇问道。   兰妄秋又将他推得远些:“小点声,关鸠还没醒。你也好意思说,我们昨天回来,刚进门就看见你趴在桌上睡的正香,哈喇子流了满地。掌柜的一脸疲态,想来是不好意思叫你休息。”   王七摸了摸后脑勺,笑着道:“小的这不是担心王爷,想着等您回来。只是王爷回来得晚,小的不知怎么就睡着了。”说完还嘿嘿了两声。   兰妄秋看着走廊一边走过的行人,将王七拉到路边,道:“在外面,记得叫我王公子。”   “好的,王公子!”王七立刻站得笔直,一脸正气。   兰妄秋笑着叹了口气。   “只是,王公子,”王七收起凛然的样子,声音放得低了些,“您和关小姐现在的关系……到底怎么样了?”小声问完后还朝走廊两端看了好几眼,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。   “能怎么样?”   王七模糊道:“就是,关系嘛。”想来也觉得自己所指实在不明,加上一句:“公子不是说要探探关小姐底细,如今探得怎么样了?”   兰妄秋敷衍地摆摆手:“没怎么样。”说完就转身向楼下走去,留下王七独自沉思。   “没怎么样……”王七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,眼神愣愣。转眼间兰妄秋已经不见了,他才狂奔着追上去:“王公子,您要去哪里?等等小的呀!”   幸好他并没有走远,而是在客栈楼下等着。见王七赶上来,一边若无其事地迈着步子,一边道:“这次来狐郡,就你一个跟我来的?”   王七被问得一头雾水:“还有关小姐啊。公子临行前说只是外出游玩,不便带太多人,就一切从简了。”语罢,问道:“这不是公子自己吩咐的吗?”   “好吧,是我吩咐的。”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悔恨,“那现在能联系到多少人手?”   王七思考一会,道:“吴大人衙门的人,应该都能听您差遣,约两百人的样子。若是还需人手,兆风城和琼光城,加急路程需要半日。只是公子,您来狐郡不是要看雪吗,为什么要联系人手?”   兰妄秋驻足,道:“吴翰宁不行。传我命令,让琼光城十八军遣五十人来,便装出动,不要闹出动静。若是有空,叫叶纵合也过来一趟。”   “叶将军也要叫?”王七有些为难,道:“公子是要做什么?若是没有详细的理由,恐怕叫不动那么多人来,而且吴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见兰妄秋甩了一个东西过来,慌忙接住。定睛一看,是一枚鎏金玉佩,品相不凡。   他冷冷道:“给叶纵合,他会知道的。”   王七不敢再说什么,恭敬地应下了。其实这枚玉佩他心中清楚,是琼光十八军的急调令。   琼光十八军是琼光城的暗卫,因琼光城地势险要,许多谍者暗藏其中,时不时闹出些动静来。琼光十八军不仅要在他们闹事时迅速制压,还需要在他们没有露出头角时,就清楚其动静,以防谍者里应外合,徒留隐患。   十八军藏龙卧虎,个个身手不凡。为首的叶纵合叶将军,更是身经百战,骁勇神威。听说琼光多年前被突袭时,他单枪匹马,冲出了数千敌人的重围,而后召集人马,成功将其制服,留下了赫赫威名,琼光城的百姓无一不以他为荣。   因为都是精英,所以人数上就不用占太多优势。十八军自成立以来,从来没有超过三百个人,而且大部分成员平日里没有任务时,就居住在百姓中间,很有可能就是桥头卖肉姚屠夫,抑或街头讨饭陈乞丐。所以一时间能召集的人数,五十个已经至多了。   眼下王爷如此突然要十八军支援,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。王七驱马疾行,生怕耽误一秒。   叶将军见了那玉佩,神色凝重,当即召了五十人,亲自率领前往狐郡。   兰妄秋随意找了处茶肆,叫了一壶清茶,静静等待着。离日暮还有一个时辰左右,王七终于带着叶纵合,来到他面前。   “殿下,急召属下前来,有何要事?兄弟们都在南街等着,遵您嘱咐,便装出行,应该没被发现。”叶纵合有着令人畏惧的身份,也有着一张令人畏惧的脸。倒不是长得多么彪悍,只是皮肤极其黝黑,衬着如虎般的目光,叫人没来由地生惧。   兰妄秋淡淡抿了一口茶,道:“叶将军多日未见,越发有阳光的男子气概了。”   叶纵合不自然地抹了一把自己黝黑的面孔,道:“琼光暑热,在下日日巡逻,自然是越晒越黑。殿下,市井人多嘈杂,恐隔墙有耳,究竟所为何事,可隐晦相告。”   兰妄秋呵呵一笑:“你现在说得这么大声,若真隔墙有耳,怎么听不见?无妨,让你们兄弟蛰伏在狐郡衙周围,适时出手便可。你就随着我直接进去,拜会一下吴翰宁吴大人吧。”   “殿下可是有要紧事,连十八军都办不成,还要多叫上狐郡衙吏一众?”叶纵合心一沉,总觉得没什么轻松差事。   兰妄秋不回答,道:“到了你就知道了。王七,你回临鸿客栈,如果关鸠醒了,切记不要让她跑出来,更不要向她透露任何风声。”   王七垂下头,争取道:“公子,要不小的也随您一起去?”   兰妄秋面无表情,扫了他一眼:“不要多管闲事了,只消将吩咐你的事办妥当。叶将军,出发吧,再过一会,吴大人该下班了。”   “是。”叶纵合起身,虽兰妄秋快步离去。王七凝望着他们潇洒的背影,长吁一声,落寞行走在归去的路途上。偶尔,枯叶落下,更添悲凉气氛。   十八军虽然行事谨慎隐蔽,但狐郡衙门周围向来人迹稀少,眼下必须凭空冒出来五十人,着实为难。于是,暗卫们不只局限于充当无辜路人,而是充当起无辜静物来。叶纵合经过一棵沧桑的老树边时,那树枝突然摆动两下,还冒出来一个闷闷的声音:“叶将军好。”   兰妄秋注意到这一细节,憋着笑道:“既然扮成了树,就要做一棵敬业的老树。可没有哪棵树会自行移动,还口出人言的。”   “听到了没?”叶纵合轻咳一声,道。   那老树叶子微微颤动,似乎在回应。   “其实叶将军,也不用这么隐蔽,到时候出来也会花些功夫,还耽误事。这衙门周围没有暗哨,应当不会被发现的。”兰妄秋走了几步,微微回过头来看了那树一眼,道。   叶纵合道:“属下下次会注意的。只是我们十八军想来如此,已经习惯了,也不会太耽误事。既然不怕被发现,属下可叫人为您演示一番。”说完,轻叫一声:“蒋十三!”   随着几乎听不见的声响,两人面前的一尊石狮子突然形状大变,最后化为人形。兰妄秋有些意外,最后望着那位蒋十三,道:“十八军的兄弟们辛苦了。”   蒋十三正色道:“不辛苦,为将军服务是我们的职责。”   “我有一事相问。你化为那石狮子,身上涂的颜料是从哪里来的?还洗的掉吗?”兰妄秋兴致盎然地问道。   蒋十三依旧正色,道:“回大人,所需道具是我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的,完事之后自然会洗掉。”   叶纵合撇过头去,好像不像目睹这一幕。   “嗯,不错。”兰妄秋笑道,“如此一般,更显得我们与众不同。敌人见了,必然大惊失色。”   叶纵合咳了一声,道:“王爷,再不走,吴翰宁就真的下班了。”   蒋十三闻言,惊起地瞪大了眼睛。本来以为是一位大官,没想到竟然这么尊贵。虽然他睁大眼睛,不过身上的颜料也和眼白一个颜色,所以根本看不出来。   兰妄秋突然道:“叶将军,我想你们那里得派过来些人手了。”   叶纵合不明所以:“这不是已经派过来了吗?”   “我是说长期驻守的。”兰妄秋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,“这狐郡的人,得全部翻新一遍了。”   说完,一扇威严的朱红大门渐入视野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二)   微风拂过树梢,微微有声喷嚏从树干中闷闷地冒出。   虽然很暴露,考虑到距离较远,姑且不追究了。   “这门怎么锁了?有到衙门的下班时间吗?”兰妄秋轻轻推了推门环,并没有动静。用力敲一敲才发现,已经从里面牢牢地拴上了。   “叶纵合,把门弄开。”他退开了两步,抬眼道。   叶纵合领命上前,用力一踹,门狠狠地晃动两下,依旧没打开。他握着剑,抬手道:“回王爷,单凭这种方式,打不开。”   兰妄秋上前一步,笑道:“世界上还有叶将军踹不开的门?若不是内里有人把着,抑或压了东西,也不至于如此。罢了,随我去一趟左墙吧。”   “去左墙做什么?”叶纵合不解道。   兰妄秋似有所指地挑了挑眉:“说不定我们的吴翰宁大人正在墙上眺望家乡呢,要是我们不去接一把,摔坏了可怎生是好?”说完,信步离去。   叶纵合挠了挠头,这门中分明是有人抵着,才踹不开来,难道不应该是拿把刀硬闯进去吗?理会不了上位者的意图,只得匆匆跟上去。   兰妄秋并没有去什么左墙根,等着吴翰宁从天而降,而是闪过墙头就停了下来。叶纵合快步正要冲往墙头,却看他并没有继续走的意思,更是一头雾水。   “王爷,你要干什么?”他终于忍不住,悄声问道。   “等吴翰宁来啊。”兰妄秋模糊地笑了声,转头向衙府门口望去。只见那大门沉寂许久,竟真的缓缓打开了。从中窜出一堆衣冠整齐的衙吏,吴翰宁就跟在队伍的末尾。   叶纵合惊奇道:“他们果真从里面出来了!也太疏忽了吧,竟连这些伎俩都没有看透。”   “叶将军不也没有看透?”兰妄秋不急着追上去,吴翰宁看上去也不急着溜走。   叶纵合笑道:“属下只是一介粗人,听号令作事,也使不得什么脑筋来。王爷,那吴翰宁眼看是要走了,为何不追上去?”   兰妄秋垂下眼睑,道:“他自然不会走,因为传说中骁勇善战的叶将军也在,必要会一会,怎么能急着走呢?”说完,好像是响应他这一句话,吴翰宁竟真的未急于离开,而是略一停顿,便向那道左墙防备地移来。   “我们现在怎么办?逃还是杀?”叶纵合显然也被兰妄秋这一举动晃得团团转,平日里号令军队的威武气概一扫而空,拿捏不定。   兰妄秋回过头,鼓励地看了他一眼:“叶将军,辛苦你了,切记要抓活的。吴翰宁一众非等闲谋乱之辈,而是大有来头。据本王近日所观,他们绝对服从于上级的命令。所以,若对上的打不过,他们说不定连逃都不用逃了,直接自行了断。”   “若真是如此,倒有些难办。”叶纵合朝外看了一眼,只见吴翰宁一众走得慢吞,却也已经快到拐角处了。眼下叶纵合一探头,踪迹被时刻提防的衙役们抓个现行。   吴翰宁走上队伍的最前方:“阁下既已识破我们,何不出来一唔?”   叶纵合正摇摆不定着,背后遭兰妄秋猛地一推,跌了出去。眼下藏也藏不住了,他只得干笑道:“吴大人,好久不见。想当初叶某初见你时,我们都功未成名未就,却一番融洽。如今时过境迁,却要兵戎相见了。”   吴翰宁也笑道:“原来是叶将军。方才阁下在门口动静闹得好不轻巧,说是世上没有叶将军踹不开的门。吴某当时就在想今日来的莫非是您这位叶将军,果真如此。”   “老吴啊,”叶纵合尴尬地搓了搓手,却不自觉向腰上的宝剑摸去,“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都是老熟人了,却闹得这么僵。”   “无需多言了。”吴翰宁瞥了一眼他往剑上摸去的手,笑着道,“叶将军是来者不善,再多解释些也没用。只是吴某本来甚是好奇,叶将军身后那位究竟是何来头。吴某自恃演技过关,痕迹未留,却被这样轻易识破。眼下看叶将军来,倒是知晓了。”   叶纵合眨了眨眼睛,看吴翰宁一脸慷慨就义的模样,道:“吴大人也是神机妙算,同叶某这等粗人不可比。恕叶某冒昧,吴大人,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?”   吴翰宁从喉咙里冒出哼的一声,冷笑道:“叶将军如此婆妈,倒也不像是粗人。吴某自知对于王朝罪孽深重,难辞其咎。要杀要剐一句话便是,不要耍嘴皮子功夫了。”   “吴大人是文官,既然要和叶某干架?”叶纵合惊起地挑起了粗重的剑眉,显得有些滑稽。   吴翰宁眸中有些不知名的意味,闪了几下,又恢复了方才的镇定无情:“不过是人多欺负人少罢了。看叶将军的架势,倒也是不怕被欺负,想来是带够了人手。”   “是啊,人手比你们多,自然不怕。”叶纵合沉下脸,道:“吴大人,你我旧识一场,有话就直说了。若是现在缴械投降,我可以考虑让你们所有人一命。”   吴翰宁依旧笑得阴冷:“叶将军说笑了。我们虽然是乱臣贼子,还不至于要靠朝廷的人来苟且偷生。某等今日便同叶将军好好切磋一番,成败自有天定。”   叶纵合摊了摊手,道:“那好吧,尊重吴大人的意志。”手还摊着,五十名十八军战士突然从各处冒出,将吴翰宁围得密不透风。   吴翰宁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见到路边随便一簇野花,街边随便一棵老树突然就变了形,变的还是人形,自是吓得不轻。他退后一步,叫道:“叶将军,你这是什么操作?”   “吴大人,本将军言出必行,只要你们肯妥协,定然会留你们一命的。”叶纵合笑得坦然。   吴翰宁神色变了又变,最后稳定下来,是颓废的神情:“叶将军想来是作了充足准备,某等自知斗不过。不用再表面功夫了,吴某是真的输了。”说完,伸出手,似乎要听从差遣。   然而,一旁的十八军小战士还没将手铐递过去,吴翰宁袖中寒光一闪。叶纵合知道不好,叫道:“躲开!”小战士闻言,立马躲得三丈远。   吴翰宁并没有凶相毕露,和他们拼命,而是将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向自己捅去。刀锋还未触及衣料,便被一道黑影击落。他捂住自己的手背,神情痛苦。   “我似乎说过,要抓活的。”兰妄秋从墙角后慢慢踱步而出,道。   叶纵合剑眉一皱,凛声道:“还愣着做什么,把他们都控制住,嘴巴塞上!”   小战士们听了,又看吴翰宁一脸痛楚,暂时是还手不了,立马上前,将他们妥帖地控制住,有些战士没有带塞嘴布,只得从身上临时扯下一块来。   一个被制服的衙吏突然疯狂地叫了起来,无奈嘴被塞的紧,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。兰妄秋饶有兴味地挥手:“把他的布拿开,看看要说什么。”   那衙吏舌头终于解放,呸了一声,叫道:“你们能不能考虑下我们的感受!不要拿袜子来赛我们的嘴好吗!这家伙脚还那么臭,谁受得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又随着兰妄秋一挥手,那被嫌弃的袜子又塞回了他的嘴里。顿时,这位衙吏一脸的生无可恋,无奈寻死不得。   叶纵合忍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笑意,正色道:“王爷,这些人如何处置?”   “连夜带回陵阳,关押起来,切记不可让他们有任何寻思的机会。”兰妄秋命令道。   “是。”叶纵合领命,又抬首问道:“既然事情已经结束,属下还得回去了。不知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回陵阳?听闻圣上多日前就龙颜……对王爷多日不归甚是不满,还望王爷早些归去。”说完,抬手示意把这些人清走。   十八军的战士们见终于可以行动,迅速地将吴翰宁一众押离衙府门口。兰妄秋回过头,道:“本王说过,来狐郡是赏雪的。眼下雪期未至,怎可先行离开?”   叶纵合陷入了沉默,最终无言俯首,先行离去。   兰妄秋轻笑一声,又是缓缓踱步离开。临巷尾时,他回首看了一眼,衙堂庭前萧瑟,门扉大开,人影空落。似有似无,听见了一声叹息。   叶纵合在巷尾处等待着。终于,见兰妄秋进了马车,才放心地道:“琼光还需要属下,必须要回去了。王爷流连此地许久,望早日归京。”说完,恭敬颔首,缓步退去。   兰妄秋见他走远了,终于松了口气。   车夫探首问道:“公子,要去往何处?”   “不必了。”兰妄秋递给他一锭白银,下了车,“我走回去。”   车夫莫名地看了一眼,又抚摸着白花花的银子,微微点头。见兰妄秋的确没有再上来的意思,便又一点头,疾驰离去。   兰妄秋长吁一声,朝着客栈悠悠走去。   枯树相倚,百鸟无言。庭里庭外,寒鸦空啼,影声寥落。   “报!”恢弘的大厅外,蓦地响起侍卫的通报。   景文帝将笔收起,道:“进来。”   侍卫俯首于地,一板一眼道:“天牢中新被关押进三十七人,分别是狐郡县令吴翰宁,以及狐郡衙吏众人。宁王殿下只叫人送他们过来,并未留言何日归京。”   景文帝甚是苦恼地揉了揉鼻梁两侧,挥手道:“知道了。宁王既然还有景致需要欣赏,朕也不好打扰他的雅兴,且将那些人好好地关着,等他回来,自己审问。”   “是。”侍卫领了命,退出大堂。   随着窸窣的声响,景文帝从一堆奏折中翻找着,终于寻到了兰妄秋临走前上谏的那张。拾起,翻开,又是一阵无言。他阴沉着脸,收起奏折,置于一旁。   那张奏折歪歪扭扭,未折叠妥帖,露出许多字来。从一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中,隐约看见一行字:“罢黜杜崇良,重任新相。”    ☆、狐郡雪(十三)   叶纵合本来是要回琼光的,但是一路上越走越觉得不对劲。还没出狐郡,就转向回去,想问个清楚。   其实吴翰宁和自己交情不深,但印象极好。本来都是十多年前被任命过来,还是同一批次,如果正好任在同一郡县,说不定还能结识更深。   对于吴翰宁,若不是亲眼所见,叶纵合真的不能相信他会说出那样一番话。兰妄秋叫自己去抓人,也没说是犯了什么事。但他当场说出那么一番话,恶徒两个字就是写在脸上的。   眼下事情解决,可是前因后果,叶纵合却一概不知。越想越奇怪,干脆回去问问,也好放下点心。   叶纵合驱马疾行,伴随着马蹄黄土尘埃落,终于见到了悠哉缓步的兰妄秋。   “王爷。”叶纵合下马行礼,“为何不乘马车回住处,而要步行?几近严冬,王爷衣物单薄,还站在街上吹冷风,属下实在揪心。”   兰妄秋淡淡看了他一眼,道:“在你们眼里,裹成一个粽子都算是衣物单薄吧?叶将军也不必虚礼,有什么事抓紧说。现在清净,到了人群中间,还请叫我王公子。”   “在下回城时总觉得有些疑点。譬如吴大……吴翰宁究竟犯了什么事,王爷又是怎么知晓的?”叶纵合终于将疑问脱口而出。   兰妄秋笑道:“叶将军既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,本王就满足你的好奇心。那吴翰宁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战之徒,说不定根本没有武功,就是个纯纯粹粹的文官。本王叫你抓活的,只是怕他的文人气节又发作,非要寻死才安稳。”   “吴翰宁到底犯了什么事?”叶纵合问道。   兰妄秋沉思一会,抬起眸子:“本王觉得,他有勾结乱党,祸乱民政之嫌。多日前,本王在街上偶遇一桩命案,被当成嫌犯抓到公堂上去。吴翰宁虽然神情无纰漏,但举止多拖延,好像在等待什么机会。而后堂上突然窜出来一个凶徒,本王就追了上去,现在看来好像是故意把我引开的。”   叶纵合黝黑的脸一抽,表情深不可测:“那王爷是如何断定,凶徒和吴翰宁是一伙的呢?而且吴翰宁他究竟想做些什么?”   “是不是一伙,今天的情况不是很明了了吗?”兰妄秋略一拂袖,两人已经走到了街道上,人流涌动,一派祥和,“他究竟想做些什么,我回京之后自会审问。叶公子,你若是不想回城,可以和王某在狐郡小住一番,一同观赏雪景,不妨为桩美事。”   叶纵合看天色不早,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,颔首道:“王公子早些休息,早日回京。叶某要务在身,先行告退了。”说完,径自离去。   兰妄秋轻轻看了他一眼,也转身离去。大街小巷热闹如依,路过钱大壮遇害那片地时,已经看不出任何可怖的痕迹。商贩们心中还是有些芥蒂,所以那片地还是空着,在繁荣的街道上格格不入。   “关小姐,您可不能走啊!”王七哀叫着,拦住关鸠欲抬的脚步,“您要是走了,王爷定不会让小的好过。求您行行好,安分待着,王爷马上就会回来的。”   关鸠低垂着脑袋,许久才道:“王七,我只是下床倒杯水喝,你不用这么大反应吧?”   王七步伐飞快,没几秒,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温茶就端到了关鸠眼前:“关小姐慢用。有任何需要只要和小的说就好,只是千万不能走!”   “我不走,我就是下床走走……”关鸠说到一半断了声,终于领会,叹口气道:“好吧。王七,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你家王爷的意思了。我不会离开,但还不至于走两步都不行了吧?这简直就是变相的软禁。”   王七见她不动了,放心地微笑道:“小的只是照王爷的吩咐做事。”   关鸠突然觉得,有时候话得说清楚些,不然极其容易造成误会。   王七见她乖乖地缩回被窝里,道:“关小姐,您自起床后就没吃过东西,需不需要小的帮您叫些?眼看着都要吃晚饭了,您不饿吗?”   关鸠本来没觉得,被他这么一说,好像肚中真的空落起来。于是道:“那你帮我叫点东西来吧,够填肚子就行,我不挑。”说完,期待地望着王七。   去买吃的,就可以放松一下对她的管制了吧?就可以下床稍微活动活动了吧?   王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,大叫道:“小二!”   话音刚落,店小二便呼哧呼哧上了楼,跑到房门口:“客官要些什么?”   “上些饭食,就来些你们这儿特有的食物吧。”王七招呼着,似有似无地冲关鸠挑衅一笑。   店小二应着,退了出去。关鸠自认倒霉地倒在床上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几乎又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时,一股浓郁的香气飘到了面前。不用想,定然是店小二准备好了饭食,关鸠起身,看桌上果真摆了不少盘小菜,精致可人。   她咽了口唾沫,立马踏步走到桌前,忽然觉得更饿了。刚举筷,便听门外传来带笑的声音:“关小姐,你似乎答应过不能走动。”   话音刚落,木门便被缓缓推开。果然是兰妄秋,王七跟在他身后偷偷笑着。   关鸠一提到这个,心中簌簌无明业火升起:“你还好意思说?你怀疑我,不能让我给逃了就直说,不能走是什么说法?我再不活动活动就要成废人一个了!”   说完,觉得自己言行不太合礼数,面前这位身份可不一般。随后一想,破罐子都已经破摔了,凶恶的真面目都已经示人了,也没什么好掩饰的。于是越发理直气壮。   兰妄秋仿佛真的因为她的话陷入沉思。许久,抬眼道:“既然如此,那更要好好活动一下了。随我出去一趟。”说完,不容拒绝地牵起关鸠的手,就往屋外走去。   王七偷笑着要跟来,兰妄秋回过头去,冷冷道:“你待在原地。”   王七登时不敢动了。关鸠一面悄无声息地抽回手来,一面道:“王爷,我觉得你得说得清楚些。若是只说待在原地,说不定王七会一动不动,直到你回来。”说完,向王七挑挑眉,一副“我比你有人情味”的得意。   “说的也是,是本王欠考虑了。”兰妄秋冷声一笑,道:“王七,既然你点了这么多特色小菜,那就把它尽数吃完吧。希望本王回来之前,能看见干净的盘子。”   关鸠也道:“绝对不能浪费,浪费可耻。”   王七怔怔地坐到桌前,看着两人渐渐离开,才转回头去。本来不觉得,现在一看,,虽然一盘的分量极少,但菜式不少。而且王七刚吃过饭,肚中充实,毫无食欲。   难道这就是天道好轮回,报应不爽?   夜里的狐郡很热闹。称不上繁荣,但的确很热闹。   钱大壮遇害后似乎冷清了一段时间,不过很快就重又热闹起来。   “你想干什么?”关鸠警觉地退开一步,道。   兰妄秋似乎一脸无奈:“我没想干什么。你不是还没吃饭吗,带你出来吃。”   关鸠看他着实不像要杀人灭口还分尸的样子,松了口气:“王七不都点了一桌子了,还出来做什么?多浪费。”   兰妄秋道:“这狐郡的人着实秀气,那几盘东西虽然形式多样,但分量太小气了,也不像是能吃饱的样子。我看这夜市上人声沸沸,至少比酒楼吃得痛快些吧。”   环顾四周,叫卖声络绎不绝。关鸠道:“好吧。不过王公子,你有什么想问的但问无妨,反正真正要紧的事,你再怎么问,我也不会告诉你的。”说完狡黠一笑,扑向路边的烧烤摊。   兰妄秋一愣,也跟上去。   半晌,两人吃得满嘴油光,才退出了充满暖意的摊子。兰妄秋突然道:“关小姐,既然饭饱了,不如陪在下小酌一番?也不负这良辰美景。”   关鸠望了他一眼,笑道:“黑漆漆大半夜的,哪里来什么良辰美景。小酌一番自然不碍事,不过公子如果想通过酒,来让我吐出什么不得了的真话,只是徒劳罢了。”   “不为其他。”兰妄秋淡淡笑着,径直走向一处有些寂寥的酒肆。关鸠想了想,还是跟了上去。这座酒肆生意算不上火热,挑了个偏僻的座位,四周都没有人影。   旗亭唤酒,兰妄秋眼角有些莫名的笑意:“关小姐,你急着走吗?”   “走?”关鸠看向他的目光有些不解,“走去哪里?”   “回陵阳。”兰妄秋悠悠道:“看来是不着急走了。在下尚且记得关小姐的所托,还有几天就立冬了,想来也该下雪,不如等观了雪景,再离开不迟。”   伙计端了壶温酒,轻轻置在桌上。关鸠点点头,斟了两杯,道:“其实我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。若是公子还有事,不必继续等着。”   “狐郡一场雪,恰如月光泄。这样的景致,即使没有特别的目的,欣赏也是极好的。”兰妄秋伸手拿过杯子,一饮而尽,“那便下过雪之后回京吧。”   关鸠总觉得他有些奇怪,面上只是道:“好。”说完也端过酒杯,缓缓喝下。   其实关鸠方才说套话只是徒劳,并不是大话。虽然身为姑娘家,但她似乎天生酒量就惊人,当关大少那段日子里,不免被纨绔子弟一起拉去喝酒,从来就没有喝醉的时候,反而那些真正的小伙子,个个酩酊大醉,找不着北。   眼下几杯淡酒下肚,不仅没有醉意,反而越发清醒振奋。   “喂,关鸠。”兰妄秋冷不丁这么一叫,关鸠将目光投去。他眼角眉梢似乎都带上了几分模糊的笑意,面颊似乎……微微泛起了红意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四)   明月皎皎,星色朦胧。   “嗯?”关鸠应道。   兰妄秋伸出一根指头,指着天花板,严肃问道:“今天天上怎么没有月亮?”   关鸠望了一眼窗外明媚的月色,以及屋内黑洞洞的天花板,觉得眼前这位大概也许是醉了。刚刚难道不是只喝了一杯吗?是酒太烈,还是人太废?   “其实今天有月亮,只是你看的不是天空。”关鸠实诚道。   兰妄秋一本正经地眨了两下眼睛,而后盯着天花板看。许久,好似终于确定这只是天花板了,才收回视线:“那为什么没有星星?”   关鸠也不知道回答些什么,不回答显得非常尴尬,便道:“那可能是你瞎了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”兰妄秋豁然开朗状,点了点头。而后继续不依不饶道:“可是我瞎了,为什么能看到桌子椅子,能看见酒盏茶壶?还能看到……你?”   关鸠忽略了那一奇怪的停顿,组织一会语言,道:“那一定是你太累了,视线都糊涂了。来,让我们回房间睡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就见他头一歪,直接倒在桌上。   不是吧?真是一杯倒?   关鸠惊奇地倒了一杯酒,细细嗅了嗅,觉得味道闻上去也不是很烈。又尝了一口,感觉还挺淡的,说不定被掺了不少水。这种酒,真的能把人喝醉吗?   她伸过脑袋,仔细看了看兰妄秋的神情,似乎真的已经沉入了梦乡,呼吸安稳,细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打出一片优美的阴影。   一个大胆的猜想突然迸现:这不会是装的吧?   想着,用指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,没有反应。再碰碰,还是没有反应。就在她即将以为要在这酒肆待上一夜的时候,兰妄秋突然睁开了眼睛。伸出去的手指头碰也不是,收回来也不是,空气突然安静下来。   “哈哈哈,王公子,你醒得真快。”关鸠一边干笑着,一边收回作恶的手,“既然醒了,要不要回客栈睡?大半夜的,就睡在外面不太好吧。”   兰妄秋似乎很头疼,揉了揉太阳穴,没说话,面上依旧泛着微微的红晕。   关鸠问:“你喝醉了吗?”   他道:“没醉。”   神色看上去很严肃,但是醉汉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。   关鸠又试探着问:“那你现在清醒着?”   他道:“很清醒。”   “那我们要不要回去了?王七还在客栈等着,你临走前似乎让他吃完一整桌饭菜,不如现在就去检查一下成果?”关鸠又想了想王七吃得挪不动步子,只能趴在桌沿眼巴巴等自家主子回来的样子,忍不住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。   兰妄秋道:“现在不是还早着吗?那么早回去,多败兴致。”   关鸠眯起眼睛:“还早着?王公子,请问这是几。”说完,伸出三个手指头。   他笃定道:“三。”   关鸠又伸出五个手指头:“那这是几?”   他继续笃定道:“五。”   关鸠心道:“这看上去也不像醉了呀。可是都这么晚了,非得说还早着,难道是此人平日里便是很晚休息的?王七不管着,就要熬夜熬到天明?”   她没说话,兰妄秋开了口:“你怎么有三个脑袋。”   关鸠:“……”   沉默一会,兰妄秋似乎又睡了过去,趴在桌上不动了。关鸠不知该作何感想,正沉思着,突然觉得周围亮堂堂起来,好像真的还早着似的。   回头一看,夜空如水,却恍如白昼。   这下,才听见外面遥遥的叫喊:“走水了!县衙走水了!”   县衙,应该就是吴翰宁那地方。关鸠知道兰妄秋大清早出去是干什么的,里面想来也是空无一人,只是夜半突然烧起来,恐怕不是巧合。   里面半个人都没有,还能自己着起来,总不能是天火。   似乎意识到什么,关鸠蓦地坐了起来。回头望了一眼,兰妄秋一时半会还起不来,便急急冲出门外。县衙离酒肆咫尺之遥,故火光明亮,观得一清二楚。   关鸠飞奔到县衙门外,正是火盛之时。周围围着不少百姓,对着这幅图景指指点点,却还是越退越远,没有一人上前。照这个趋势,不把房子烧得只剩下灰烬,恐怕火势是不会熄灭了。   吴翰宁都走了,为什么还要烧掉县衙?想起那个雨夜,静闲说要去清理,想来任何证据也是清理完善了,不会留下把柄。而现在,吴翰宁刚被抓,县衙就着起了火……   留着的东西不是对静闲有影响的,纵火者另有其人。   关鸠远远望着,不敢贸然上前。四处看着,发现离西边墙壁近些的树突然被压了下去。不是被火侵蚀的倒塌,倒像是有什么人攀着这棵树,想往上面爬。   里面还有人。关鸠确定了这个想法后,立马绕过人群,走到墙跟前。人群似乎只顾着围观熊熊大火了,根本没注意树木小小的动静,也没注意突然走上前的她。   关鸠抬头比量着,墙壁还挺高,里边的人就算有轻功,没有借力的东西,加之浓烟的毒性,也很难自己爬上来。于是她向两边看了看,找到一棵小树,便踩着登到墙上。   大抵是听错了,总觉得从那棵树上传来一声轻呼。低头看去,树还是树,并无异常。   关鸠眯着眼向墙边望去,没有人影,远处的水塘边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晃动,只是碍于刺眼的火光,看不真切。关鸠顺着墙向水塘缓缓移动,走近了,真是个人。   那是个小姑娘,全身哆嗦着跳进水塘里。冰冷的池水暂时抵挡了汹涌的火势,她显然已经有些虚弱,半个身子都躺在水中,衣服尽被打湿。   关鸠咳了两声,捂住口鼻。浓烟有毒性,她在里面待了那么久,再下去,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。且不论究竟是何人要烧了这县衙,是否是针对里面的人,那小姑娘看上去无辜又弱势,关鸠实在不忍心见死不救。   于是她走近跳下,将女孩从水中捞起,顺便将打湿的衣物覆盖在她的口鼻上。女孩似乎已经不省人事,软软瘫倒在她怀中,晃也没有反应。   关鸠来不及顾及太多,确认抱紧之后,就借着水塘的假山,纵身跃出围墙。也不知是否被火光晃了眼睛,她一个没站稳,从围墙上跌了下去,刚巧是方才那棵小树挡了一下,所幸没被摔死。   关鸠直起身子,去探女孩的气息。尚有气息,只是微弱无比。她站起身,扶着女孩就要走,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的。   这棵树方才不是在这个地方的吧?从西面围墙到水池边,尚有一段距离,这棵树难道是长了脚,还会自己移动了?关鸠疑惑着回过头来,觉得可能只是树都长一个样子,或者自己记错了。相较于一棵小树,显然是怀中女孩的性命更为要紧。   于是匆匆离去,寻大夫来诊治。   等关鸠走远了,那棵树果真自己动了动。半晌,它突然自己晃动几下,分成了两半,从中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子,面目清秀,神情茫然。   他注意到火光,连忙退得远些,道:“我说怎么这么热,原来着火了。叶将军他去哪里了?一整天都过去了,难道还没等到合适的时机?”   说完,绕着县衙转了一圈。虽然他大汗淋漓,但身上穿的衣服普普通通,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。确认没有同伴之后,他低声自语道:“难不成,我又被抛下了?”   他难过地揉了揉脑袋,感觉起了两个大包。于是委屈着走上街,街上的人都去看热闹了,所以鲜有路人经过。他继续自言自语,喋喋不休:“谁这么没有公德心,成天往一棵无辜幼树的身上踩,力道还这么大……”   说完,走到一家药店中,想着买些跌打损伤的药酒,缓缓疼痛。却见大半夜,药店中灯火通明,还有人在交谈的声音。   这么晚了,还有人看郎中?他讶然抬腿走近,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攀着床沿,和老郎中叽里呱啦说着些什么,身上不断滴着水。床上躺着一个女孩,浑身湿透,双目紧闭。   老郎中注意到他,问: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没怎么没怎么,你们比较严重,你们先。”他呵呵两声,退到门口。   老郎中也就不管他了,回过头,面色凝重:“她在火中待了太久,吸入太多浓烟,生命迹象垂危。”说着,看向关鸠,“我先给她施几针,姑娘可否帮我去抓些药来?就在门口的药柜中,按照这张药房来。”语毕,递给她一张纸,正是清肺的药方。   关鸠点头,拿着药方就走到柜前,举着手半天也没动静。男子本站在门口,看她这样耽搁,不由得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   关鸠转过头,对他友善一笑:“这位小兄弟,你识草药吗?这柜子上也没个标注,我光看那些黑黑黄黄的叶子,着实分辨不出来。”   男子一顿,看那女孩病情刻不容缓,道:“我认识。把方子给我吧,我来抓。”关鸠忙不迭点头,将那药方双手奉上。   男子似乎对草药有些研究,边抓药还边道:“这位姑娘,那是你妹妹吗?怎么大半夜的浑身湿透,也难怪染上风寒。”   关鸠道:“不是风寒。吸入了浓烟,有些窒息。”   男子奇道:“大晚上的还有浓烟?你们不会是从县衙里爬出来的吧?”   关鸠道:“正是。”   男子抓好了药递给她,道:“真巧,我刚刚一直站在县衙旁。”   关鸠感激地微笑一下,便跑到老郎中旁。老郎中收起银针,道:“她已无大碍,明日便能醒来。这个方子上的药要准时吃,一日三次,七日后,便健康如初。”   “有劳了。”关鸠低下眸子,轻轻看去,女孩也就十二三年纪,脸蛋圆圆,甚是可爱。只是因为刚脱离危险,唇色还是发白的虚弱。   老郎中点头走到门口:“这位公子,你怎么了?”   男子这才摸着脑袋上两个肿包,道:“您这里有没有卖跌打损伤的药酒?我……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,头上感觉肿出来了。”   老郎中十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,拿出一罐药酒,道:“公子,走夜路还得注意脚下。”   男子嘿嘿两声接过,递给郎中一锭银子,便转身离去。   老郎中望着他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   “老先生为何叹气?”关鸠正熬着汤药,没事干,便抬头问道。   老郎中只是缓缓踱步走来,收起银子,道:“现在的年轻人,都太心急。那药酒不过二百文,他却直接抛下了整整一锭来,还不等找钱就走了。”   关鸠朝门口望去,早已没有了人影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五)   是夜热浪滚滚,凌晨方息。待火光熄灭,县衙已成了焦土一堆,无从分辨何物是何物。人群中胆大的见火停了,也不顾复燃的危险,就踏进不成模样的门槛张望。许久出来,脸上有些黑炭,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:“没人。”   百姓们这才放心下来,开始熙熙攘攘:“这县衙好端端的怎么会着起来?莫不是惹上了恶茬,所以来报复的?”   稍懂一些内情的道:“听说吴大人被抓走了,所以县衙里没了人。”   “吴大人被抓走了?为什么?”对情况一无所知的百姓大惊道。   这时,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:“不会是因为拐卖幼童吧?吴大人没有子嗣,可是前些日子我去衙门后院的时候,看见了一个小女孩,似乎被困在院子里,一言不发。”   那个弱弱的声音出自一个瘦小的男孩。未几,一个肥硕的大婶提着他的耳朵叫骂道:“你还去县衙后院?你去那里做什么?”   小男孩一边叫着一边被提走了,留下的人群越来越少,最后只剩下两个人。   “大哥,你说吴翰宁真是因为拐卖儿童,才被抓走的吗?”一个少年望着不堪的房屋残骸,道。他身材精瘦,面色微黑,精神奕奕,正是在镖场磨砺许久的王小六。   那被称作大哥的人道:“不过是个孩子,怎么看出来拐卖不拐卖的?这些事也别管了,反正狐郡县衙,也是时候挪个地方,换种风气。”   王小六懵懂地凝视着,回神来大哥早已走远,这才也跟着离去。   县衙前又恢复了寂静无人的状态。   关鸠站在药房门口凝望着这一切,听见背后隐约传来咳嗽声,快步进房。   那困在火中的小姑娘醒了,因为咳嗽,一张可爱的圆脸憋得通红。关鸠立马上前,想关切一下,却看她防备地甩开自己伸出去的手,缩到角落里,打量着周围。   关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支支吾吾了半天,才道:“你好点没?”   小姑娘依旧警觉地盯着她,半晌点点头。   关鸠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接,心中盘思许久,想要委婉地问一问女孩的背景,或者困在火中的缘由。相信县衙着火,与她不无关系。   还没开口,却见女孩眼中光芒一闪,似乎惊讶又喜悦。关鸠惊异于她态度的迅速转变,不过很快发现女孩的目光注视着遥远的……药房门口。   关鸠回头看去,只见兰妄秋静静斜倚在门上,眼中是不变的笑意。他见关鸠看来,就轻轻起身,缓步走上前。   女孩叫出声来:“秋哥哥!”   兰妄秋循声望去,目光中闪过一丝讶然:“小笙?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关鸠见状,明白是好巧不巧俩人认识了,连忙退后一些,方便他们叙旧。   女孩本来是欣喜的神色,听了这句话,委屈地要哭出来:“我离家出走,结果被那什么吴大人抓到县衙里,说是户籍不明,要严加排查。谁知道这吴大人惹了什么人,半夜里县衙就这么着起来了……”说着,眼眶微微泛红。   “娇生惯养,居然连文牒是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兰妄秋毫不同情道。   “你竟然还这么说我!”女孩闻言,眼眶更红了,“要不是那个人,我就死在这个穷地方了!”说完,手指愤愤然指向关鸠。   关鸠面对同时扎过来的两道视线,干笑两声:“举手之劳。”   兰妄秋眯了眯眼,道:“据我所知,县衙后院围墙甚是高大,前门又被着火时落下的杂物堵住,你是怎么进去的?”   “围墙旁边有棵树,我爬上去的。”关鸠老实道。   “我方才看过,县衙旁从未栽树。”兰妄秋若有所思,而后似乎猜到了什么,没再吭声,转移了话题:“小笙,你可知吴翰宁为何抓你?”   女孩飘过去一个白眼:“我不是说过了吗?户籍不明,需要排查。那姓吴的定是瞎了,我看上去很像是流落在外、食不果腹的逃犯吗?”   “现在看上去诚然像。”兰妄秋说完,顿觉她锋利的目光,慌忙改口:“你被抓过去的时候,也穿的这身衣服吗?”   女孩撇了撇嘴,道:“当然不是。从府里溜出来的时候,我还特意挑了一身最好看的衣服,还带了些之前的玩意。不然我早就饿死在承鲤了。”   兰妄秋顿时无语道:“你穿得那么富贵,还带了一堆值钱的东西,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很有钱,而且还是逃出来的富家小姐?我看吴翰宁抓你是正确的,要是任由你流落在外面,现在指不定被哪帮小混混给弃尸荒野了。”   女孩愤愤转过头去哼了一声:“这还怪我?”   “当然怪你。”兰妄秋不留情面道,“你知道这样随便出来,还走得这么远,知道父母会多着急吗?指不定现在常谷都被掘地三尺了。”   女孩落寞地低下头:“他们就知道管我。”   关鸠这才明白,眼前正在上演一出富家娇小姐负气出走的闹剧。   兰妄秋轻笑道:“好了,孔长笙郡主,既然外面这么危险,就更有必要回到常谷,回到父母的庇护下。我让王七去准备,今晚就送你回去。”   关鸠讶然,没想到这富家娇小姐还是个郡主。   孔长笙立马惊叫着跳下床,健步如飞走上前,手脚并用道:“别别别,我才不要回去!秋哥哥,我才不是幼稚的离家出走,而是要逃婚!你现在把我送回去,这不是要我的命吗?”   关鸠更加讶然,未曾想这是一出史诗级的郡主逃婚大戏。   兰妄秋头疼地转过身:“没有商量的余地,今晚出发。”   孔长笙顿时沮丧起来,缩回了被窝里,眼眶又开始泛红。   关鸠见状,觉得着实于心不忍,轻轻开口:“我觉得郡主回去会很惨的。”   “就是啊!”孔长笙又一抖擞,憋屈道:“秋哥哥,你还没有这个路人姐姐通人情。”   兰妄秋挑眉道:“哦?关小姐觉得该留下她?这家伙从小就是惹祸精,眼下可是有了摆脱的最好时机,可别为了一时慈悲放过。”   本坐在床上的孔长笙听了,又一次气愤地跳下来:“我还活着!我听得见!”   关鸠也不知该作何反应,只觉得照这位郡主的说法,回去必然会被逼着嫁人。现在的婚事都是父母指腹,媒妁之言,实在有失考虑人家自己的想法。   而且本来就要离开狐郡了,一起带走也不要紧吧?   关鸠道:“郡主其实挺可爱的……”   兰妄秋冷冷打断,道:“你想怎样就怎样吧。”说完,快步离去,一会就消失在门口。   孔长笙望向关鸠的眼神,顿时从戒备变为了友善:“这位姐姐,谢谢你啊。”   关鸠微微一笑,道:“你身体都好了?方才看你甚是灵活,想来是恢复完全了吧。”   “不就是被呛了两口烟吗?还不至于站不起来。”孔长笙摆了摆手,“你们要在狐郡待很久吗?”   “没有,也该要走了吧。”关鸠也不能说自己是人家重点怀疑对象,只得含糊其辞。   孔长笙对她语末这一声“吧”颇多怀疑:“我看秋哥哥像是要多待几日的样子,才忙着要赶我走。”   面前的姑娘性格直爽,长相可爱,关鸠实在无法理解,兰妄秋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送她回去。   不过照狐郡这几天发生的破事,一看就不是好惹的。他想来是为了保护这位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吧。这样想,关鸠问道:“你和你秋哥哥很熟吗?”   “那当然,我们是一起长大的。”孔长笙顿了一下,道:“也不对,大概是我一直缠着他,然后长大的。”   见这位郡主这般年轻,也看出来了。若照第一句,也不知是郡主长得太幼小,还是兰妄秋长得太早成。   关鸠点点头,道:“既然身体无恙,随我回去吧。狐郡近些日子来都不大安宁,最好不要在外边跑动。”说完,将一锭银子放在桌案上。老郎中估计还没睡醒,也不好去叨扰。   “你真是个好人。”孔长笙甜甜笑着。   关鸠平心而论,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,便不敢认。只是缓缓走向入住的客栈,余光不时飘向在街上左顾右盼的孔长笙,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。   回到客栈,关鸠上楼取了包袱,想给孔长笙单独要一间房。兰妄秋冷不丁出现在大堂中,悠悠道:“就让她跟你睡一间,别浪费钱。”   关鸠觉得这话十分奇怪,道:“我花你钱了吗?”   兰妄秋淡淡道:“既然你自己要惹麻烦,就别怪我没提醒你。”   关鸠不理会他,还是要了一间空房,让孔长笙住进去了。回首望了一眼兰妄秋,依旧在品着他手里那杯……白开水。   这人越来越奇怪了。   半夜,关鸠觉得浑身透着一股凉意,顿时惊醒。起身环顾,猛然发现一双诡异的眼睛正在床沿巴巴望着自己,衬着烛影摇曳,别提有多吓人。   “姐姐,你怎么醒了?”声音森森传来,好似还有些熟悉。   “郡主。”关鸠虽然确认了她的身份,还是不自觉往后面靠了靠,“你大半夜的,怎么不待在自己房间?”   孔长笙点了灯,方才将这诡异的气氛打破。   她笑着道:“别叫我郡主了,怪生分的。叫我小笙就好。”   看着关鸠不答,她才意识到问题,道:“我一个人睡不着,所以就出来看看。小鸠姐姐,你不会嫌弃我吧?”说完一双大眼睛继续巴巴地望着关鸠。   关鸠这才意识到兰妄秋话中深意。想来他是早料到郡主一个人睡不着,定然会出来找个人,届时那间房间终归是浪费的,还不如共住一间。   虽然心中略略膈应,但脸上还是笑着,道:“不,不介意。”   孔长笙似乎就等着她这一句,欢呼一声,就扑到了床上,立马乖巧地钻进被窝,还熄了灯。   望着周围黑洞洞的一片,感受着小女孩温热的体温,关鸠无声叹了口气,缓缓侧过身去。   遥夜沉沉,立冬将至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六)   次日清晨,鸟雀婉转,公鸡升鸣。   关鸠睁眼,轻手轻脚地将孔长笙扒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拿开,无声无息地跨过她熟睡的身躯。深深喝了杯茶,觉得留这位郡主下来,也不是什么太明智的选择。   独坐了一会,便听身后窸窣声响,孔长笙揉着眼,问:“小鸠姐姐,你怎么起得这么早?”   关鸠回眼望去,见她睡眼朦胧,可爱又无辜,轻笑一下,凑到床沿。   “郡主,你可知县衙着火的内情?”她试探着问道。   孔长笙听了这件事,脸色多少不太好看:“说了不知道。”   关鸠又问:“吴瀚宁留你下来,做了什么?”   孔长笙老实答道:“没做什么,就是不让我出去。其实自进县衙的时候见了他一面,之后就再没见过。”   关鸠点点头:“哦。那……”   “小鸠姐姐,你大清早不会就想问这个吧?”孔长笙打断她想继续追问的意图,跳下了床,随意把零散的头发系数扎起来,便大开房门。   她道:“透个气。姐姐,方才你都问了我这么多,不如我也问你一个?早饭在哪里吃?”   “……楼下大堂。”关鸠凝视着她跳跃着告别冲向早餐的身影,许久勾起一抹浅浅笑意。   等关鸠也到楼下时,孔长笙已经将三大碗面条一扫而光。她一面擦着嘴,一面夸道:“这面真好吃,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。”   兰妄秋本在一旁,此刻便淡淡扫过去一眼,道:“是在县衙过久了粗茶淡饭的日子,眼下刚尝到点味道,就忘乎所以了?”见关鸠下楼入座,点头示意:“早。”   关鸠也回了一声,等叫的面上来,用筷子拌了两下,问道:“王公子,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陵阳?”   兰妄秋还没答话,孔长笙惊叫跳起来:“你们要回陵阳?那我是不是也要回去了?我才不要呢他们会杀了我的……”   周围的食客顿时投来几道奇怪的目光,关鸠慌忙将她拉回座位上,低声道:“你小点声,生怕别人不知道?”   兰妄秋道:“别人只会以为你是在逃的凶犯吧。没事,反正县衙都成了这样,也没处可以告官了,先让你逃窜几日。”   孔长笙负气道:“就你话多。”   他似有似无地笑了笑,道:“郡主不想回去,我怎么好逼迫呢?关小姐,你若是急着回去,得先开导开导她。”   关鸠怅然。孔长笙不满道:“你们议论着开导我的时候,能不能回避一下?我听得见!”   “那我问你,你愿意回陵阳吗?”兰妄秋问。   她咬牙切齿:“不愿意。”   他道:“这不就好了。你们先吃,我去县衙看看。这火起得蹊跷,要不查个清楚,整个狐郡都人心惶惶。”   说完正要抬脚出门,关鸠道:“要不要我一起去?”   兰妄秋脚步顿了顿,道:“不必了,带好小屁孩就行。”   孔长笙顿时炸了起来:“谁是小屁孩?喂,你回来,把话说清楚了,谁是小屁孩?”看他渐行渐远,完全忽视了自己,她气呼呼地坐下来,蒙头吃下第四碗面。   关鸠看得清楚,兰妄秋虽然面上总是嫌弃孔长笙,但所做的一切,大多都是以她的安全作为出发点。这么一想,他对小郡主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,而且格外隐晦。   孔长笙将汤水也一并灌入肚子中,揉揉突出的肚皮,道:“小鸠姐姐,我们要不回房间休息一会吧?我有点撑。”   “好。”关鸠微笑着点头。   合上了房门,孔长笙挪到床上,小心地躺了下来。   她见状关切道:“你不舒服吗?”   “还,还好。”孔长笙伸出手,示意还活着,“感觉肚子满得溢出来了,动作大点就会把刚吃进去的面条又吐出来。”   关鸠坐下,问:“你这样睡得着吗?”   孔长笙似乎在感受着,一会道:“好像睡不着。”   她取了杯子,斟了两杯清茶:“那就起来动动吧。一直躺着,也消化的慢。”   孔长笙闻言起身,四处转了转,最后坐到桌边,端起一杯就喝。嘴刚碰到水面,便缩了回来:“这水也太烫了。”   “那便凉些再喝。”关鸠笑着将那杯水接过放在桌上,“小笙,你怎么会来这狐郡?”   孔长笙怅然道:“这就要开始盘问了?唉,看在你救了我,人还这么好的份上,就知无不答咯。我来狐郡,其实只是路过而已,本想去漠北的,未曾想过关时被拦下了。”   “漠北?那可是个荒凉地方。”   她继续道:“是呀。我家中管教严得很,还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我年纪到了必须得嫁人,非给我定了桩没来由的亲事。我小时候看秋哥哥习武,别提有多羡慕了,这次去漠北,就是想找个师傅,练一身武功,然后独步江湖,威震漠北。嘿嘿……”说着,孔长笙不自觉笑了起来,眼中尽是向往。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,明媚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。   关鸠宽慰道:“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,所谓大侠也没那么玄乎。再说,漠北连人影都没几个,也没人衬托你的雄威。话说,那门亲事你是不情愿吗?”   孔长笙撇了撇嘴,道:“说不上不情愿。”   “那是怎么个说法?”   “那公子我见过,看上去挺人模人样的,举止温和有礼,长相风流俊美,挑不出毛病。只是这样的人,看看赏心悦目,真的要谈论嫁娶之事,一无了解,二为通心意,未免草率。”孔长笙说完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虽然她只是个小姑娘,但很有自己的想法,也难怪要做出逃婚这种听上去就很偏激的事了。关鸠表示理解,道:“既然如此,为何不与父母说明了?还是说那公子早就对你芳心暗许……不对,春心萌动……呃,情意暗投?”   “哪里来这么突然的事情。”孔长笙摆了摆手,似有些无奈,“王侯之女,生来就是为了江山,嫁娶岂由得自己心意。那位公子,听说是江湖中人,朝廷有意招安,便让父王想个办法促进一下感情。”   “江湖中人好啊。”关鸠明白,既然是有关社稷的事情,不是小姑娘意气用事,逃个婚就可以解决的,于是劝道:“你不是说想要学一身功夫嘛,这不正巧。”   孔长笙绝望地趴在桌上:“好什么呀?此事有关我一生的幸福,要是就因为对方会点功夫就忽略感情基础了,那不是害人害己嘛。”   “也对,此事还得从长计议。”关鸠点点头,抿了一口微凉一些的清茶,问道:“说了这么久,你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究竟是那位名门公子?”   孔长笙道:“听说是临什么阁的人,姓裴来着,叫什么……裴于飞,对,裴于飞。”   关鸠一口茶卡在喉咙里,半晌才缓过来,惊道:“还有这种事情?”   孔长笙对于她的反应很是不解,皱眉问道:“怎么,你认识?”   “不认识。”关鸠摆摆手,想来巧的事情也多了去了,不差这一桩,便又喝下去两大口,将心中的惊诧随着茶水一同咽进肚子里。将空杯盏置于案几上,却又觉得她话中有些疑点,问道:“你方才说临什么阁,不会是想说临水阁吧?”   她一拍桌案你,肯定道:“对,就是它。你对江湖中事很了解吗?”   “不了解,”关鸠慌忙摆手,“一点也不了解。只是临水阁较为有名,我虽然粗鄙市井中人,还是略有耳闻的。”   裴于飞竟然也来自临水阁。钟宁也是临水阁的人,来陵阳是为了寻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师兄,回门商量娶亲大事。娶亲大事……世界真的有这么小?   如此说来,裴于飞就是钟宁苦寻不得的哪位大师兄。钟宁帮自己的前提就是要找人,眼下情况已经如此明了,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。   “关姐姐,你这说的是什么话?”孔长笙皱起了眉。   关鸠回过神,问:“我说什么了?”莫不是没注意,把什么不该说的脱口而出了吧?   她轻呼一口气,道:“你方才自称粗鄙市井中人。这类词虽然作自谦用,还是男子说来更为妥当吧?”   关鸠也不知该怎么回。总不能告诉这位纯洁无暇的小郡主,自己其实曾经是一位骄纵恶痞,无恶不作,甚至还强抢了邻家小妹。虽然只是作个戏。   孔长笙不等关鸠接话,就道:“这种词汇,像江湖女子一般豪情,倒也是能够用的。关姐姐,难道你也是毫不外露,在刀光剑影中深藏功与名?”   关鸠无言,半晌道:“你想多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是要劝这位郡主回到陵阳。只是陵阳与常谷比邻而建,要是回去,她难免要被逼着回家接受那门亲事。   虽然于心不忍,只是冬天就要到了,有些事实在等不得。关鸠开口道:“小笙,一直在外面躲着,总不是个办法。不如回去好好说,你父亲想来也不会太逼着你。”   孔长笙长吁一口气:“说真的,秋哥哥方才不告诉我你是来劝我的,我还会相信一分。只是你们所谓的密谋太大声音,想不听也不难,实在难以使人信服。”   关鸠陷入了沉默。孔长笙先开了口:“其实关姐姐,你不必这般苦费心思。秋哥哥说我不愿意便不能走,只是托辞罢了,他自己不愿意走,还得拉我垫背。只是,如果你还有事,为什么不直接告别呢?他总不能挟持着你。”   她微微叹了声,道:“其实我和你秋哥哥有些矛盾,暂时说不清。”   孔长笙点点头,也不多问。只是抬头望向窗外,自顾自道:“一场雪下来,也不知要牵扯多少是非。”   关鸠没听清她的话,却见她挥了挥手,道:“我去街上转悠转悠。”说完,脚步一顿,回过头来:“关姐姐,你若是想走,秋哥哥不会拦你的。若是真的拦,眼下四周无人,想逃走也是轻而易举。一切,全凭你的心意。”说完,快步走出房门。   关鸠愣愣回过头,端起茶盏,轻声自语道:“全凭我的心意吗?要真是这样,该有多好。”刚把茶盏送到嘴边,却发现杯中空空,茶水早已喝完。   无奈地放下杯子,轻笑道:“我不会是怕了,连回去都不敢?真是越活越窝囊。”  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,只是看个雪,就是看一场雪而已。这场雪一过去,就必须要回陵阳。有些事情,躲避没有结果,也该有个了结。 ☆、狐郡雪(十七)   “顾先生,你们马上就要有所行动了吧。”乔温坐在池塘边,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。   顾秦也配合着她坐在塘边,点点头:“是。”   乔温望向他:“真的不能通融通融?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怨,还要扯上别人一家的性命。就算你们真的这么做,师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。”   他垂下眼睑,道:“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。乔温,你若真要帮关家,只怕是回不了安王府了,届时打算怎么办?”   乔温又啃了一口苹果:“回去。”   “你这样图什么呢?”顾秦轻轻叹了口气。   “我?”她指了指自己,半晌漾开一个明艳的笑容,“我只是找你们不愉快而已,只要你们不愉快,我就愉快了。”   顾秦无言回过头:“你和你师父,都是奇怪人。唐门不会留你们在外面的,要么回门,要么被灭口。你师父真就那么淡定,毫无反应?”   乔温笑着道:“师父有自己的信仰,既然不是一路人,何必苦苦相逼呢?唐洛城死了,师父便不会再主动找你们的麻烦,眼下竟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们回去,不觉得很可笑?”   他似乎点了点头,终归没再说什么,只是淡淡走回院中。须臾,取出一个漆木盒,递给乔温:“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,但事事都要小心。我知道乔老前辈崇尚仗义,可是为了仗义他人,丢了自己的徒弟,可就不值得了。”   她接过,轻笑道:“顾先生也要顾好自己,虽然段无暇不能把你怎样,别忘了还有唐凤桐。门中事务虽已许久未过问,想来顾先生也不太好过吧。”   “若是自由自在,是为好过,我可是好过的很。”顾秦抬眼,淡淡笑着,“这件事,门主不知道,不能怨他。本就是那群长老不甘心,才惹出这一堆事端。”   乔温也站起身,道:“那群老头子,早就该告老还乡。这件事还多谢顾先生,先告辞了。”说完,便轻快地越出了院门,还愉悦地回眸挥了挥手。   顾秦收回视线,偏过脑袋,目光渺远。   乔温快步跃进自己房中,合门前还四周望了几眼,确认无人,才放心地打开了漆木盒。木盒正中端端正正躺着一枚银铸护心镜,她拿起看了看,确认无误,小心地收回盒中。   她用布把盒子包起来,提着去了关家。   进门也不见关鸠人,想来是还没回来。屏儿在清扫院中所剩不多的落叶,见她前来,微微点头示意。   “小屏姑娘。”乔温也点头,笑着上前,问道:“你家小姐去了这么久,还没回来?”   屏儿停下手里的动作,道:“是啊,小姐说好很快回来,现在也没见人影。”   乔温皱眉问道:“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?”   “小姐说是去散心。走得似乎很突然,屏儿也不好阻拦,幸好家主近日未曾过问小姐,才没被发现。”屏儿微微福身,解释道。   她轻哼一声,道:“你们关夫人对自己女儿真是好生关心。小屏姑娘,这个包裹还得麻烦你交给你家小姐,千万不能叫关夫人看了内里详情。”说完,将手中布包递上。   “好。只是若夫人要看,屏儿也拦不住啊。”屏儿接过,讪讪道。   乔温垂眸道:“不要被看见就好。”说完,友善一笑,离开了关宅。   屏儿掂量手中的布包,思量许久,将它放在了关鸠房间的首饰盒中。那盒子本就没什么东西,空荡荡,眼下加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漆木盒,倒是也不显拥挤。   关鸠莫名打了个喷嚏,紧了紧身上的衣物,只道是天气骤寒使然。   “你很冷吗?”兰妄秋在前方牵着马,回头道。   关鸠摆摆手,道:“不冷。看你自己的路。”   经过她软磨硬泡,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长篇大论,兰妄秋终于同意提前回陵阳。   “陵阳这种地方,根本就没下过雪。关小姐想来是都没见过雪景的模样吧,这么急着走,不可惜吗?”他虽然嘴上这么说,还是叫王七置办了马匹,打算连夜回城。   关鸠感动道:“王爷,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。”   兰妄秋不置可否,只是让她先上马,自己独自牵着前行。   “王爷,要不你上来,我帮你牵?”关鸠说着,觉得良心不安起来。   欲下马,却被兰妄秋拦住:“到了官道,便可纵马前行了。现在还在狐郡中,地段狭窄,若是急急前行,恐惊扰百姓。”   关鸠小声道:“您身娇肉贵,怠慢不得,我帮你牵也是一样不惊扰百姓的。”   兰妄秋只是淡淡道:“不必了。”   王七和孔长笙租了马车,已经走得前面许多。关鸠也问了为什么不再租一辆,兰妄秋很认真地说:“为人处世,重在勤俭。勤为始,俭为本。”   她被这句话噎住,也不能继续往下问了。正自我审视着,是不是平日里吃穿用度不勤俭,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,开口道:“你为什么只买一匹马?总不能一直让一个人牵着吧。虽然勤俭节约的确是良好美德,但这算不算矫枉过正了?”   “不只是为了勤俭,是真的没钱。钱都在王七那里,他们已经走出去这么多,怕是不到陵阳就追不上了。”兰妄秋继续淡淡道,语气平静。   关鸠悠悠开口:“我有钱,要不我去买一匹吧?”   兰妄秋回眸道:“你若还要回集市,怕是真的追不上王七。他们本就比我们先走,还用的车,届时到了陵阳,小笙又趁机溜走,可就没地寻她尸首了。”   “其实我觉得郡主没有那么笨,应该也是有自己分寸的。”关鸠低下头,喃喃道。   又走了一段路,还是没有望见官道的影子。关鸠一跃而下,道:“王爷,还是你上去吧。我一介草民还得让你照顾,良心实在不安。”   兰妄秋轻笑着,望着她:“给你占便宜,你还不要?”   关鸠实诚道:“良心作祟,实在厚颜无耻不下去。”   他点点头,道:“我觉得让一个姑娘家帮牵马,良心也很不安。不若将这匹马放了,我们自己徒步回城。”   关鸠见他真的放开了缰绳,慌忙上前抓住,道:“别!要是连马都没有,别说追上王七的马车了,追上一头牛都不现实。”   兰妄秋挑眉道:“你上不上去?”   “你真是……不可理喻。”关鸠揣着一颗颤抖的良心,上了马。马背微微起伏着,道路向远方无尽延伸。   前方似乎有平坦而崭新的道路,必然就是回陵阳的道了。关鸠眼中光芒一现,道:“那是不是官道?总算见到了,这狐郡看上去小,真的走起来,还是蛮大的。”   他接道:“对于人而言,一座城着实是大了些。”   还没等靠近那条康庄大道,天上便窸窣飘下点水来。关鸠抬头望去,天空仍旧碧蓝见底,白云稀疏飘散着。她奇道:“这算不算是太阳雨了?”   兰妄秋缓缓伸出手去,接住那白花花的零碎,道:“下雪了。狐郡着实是个雪郡,立冬都未到,细雪却翩翩而至。”   “这不是水吗……”关鸠也学着他那样接住空中的雪片,只感觉掌心湿润,完全没有一丝雪花的样子。   他道:“天气不寒,加之掌心温度,雪自然早早融化。想来再过一会,这雪会更大,届时便可见雪景全貌了。”   关鸠点头道:“陵阳这般暖和的地方,确实是没下过大些的雪。只是王七走得快,怕是来不及等什么雪景全貌了,还得加紧赶路。”   兰妄秋未答话,抬眸望去,却见他已经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树干上。关鸠急忙问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“雪景难得,赶路的事,稍后再议也罢。”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,牵着她下了马。   关鸠顿时一阵无语:“方才不是你说耽误不得的吗?再说了,观雪这样风雅的事情,确定要在这荒草丛生的地方?”   兰妄秋道:“心中有景,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。”   关鸠:“……”   两人寂静无言,站在树下望着面前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,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。关鸠终于忍受不了,道:“王爷,我觉得时候真的不早了。”说完就要上前牵马,却被兰妄秋抬手拦住:“别走上前,才刚积了一些雪,一踩就都没了。”   她沉默一会,道:“雪踩不踩,总归会化的,王爷是真不想赶路了?”   “说的也是。”兰妄秋突然笑了,将马牵了过来,“上去吧。”   关鸠望了一眼前方,道:“官道就在眼前,周围是荒野,也不会有百姓被惊到。不如王爷自行上马,我跟在后面就是了。”   兰妄秋甚是好笑地看着她:“你还想和马比谁快?”   关鸠又问:“那我再去买一匹来?反正看你刚刚完全都不在乎时间的样子,放心好了,我走的很快的。”   他不语,只是深深望着她。关鸠被盯得好不自在,道:“你不是怕我逃了吧?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,但是还不至于连回家都不用回,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宅在哪里。”   “我说过了,我相信你。只是你不觉得现在雪下大了,风还刮得这么紧,回去要废很多精力和时间吗?”兰妄秋轻声道。   关鸠这才发觉雪势渐起,风声呼啸。她对兰妄秋莫名其妙的一句“我相信你”噎得说不出话来,半晌才开口:“我应该很感动吗?”   兰妄秋眼带笑意,道:“勤俭节约一些总没有坏处。其实也无妨,本王不介意和你共乘一驹。”看关鸠木讷的神色,他挑眉道:“关小姐很介意吗?”   关鸠不知该如何回应。还没等组织好语言,就觉得脚下一空,自己整个人被兰妄秋轻松地抱到了马背上。他纵身一跃,也上了马,温热的气息近在耳边:“抓稳了。”    ☆、狐郡雪(十八)   长亭覆雪,伶仃在青萍之末。细草寒风,驹跃于无际古道。   “喂,你能不能慢点?”关鸠好不容易从扑面而来的风霜中艰难地张开口,顿时感受到入骨之寒。   鬓边凉风长奔,也听不清背后的人是否回应。随着铺面寒意渐渐地减少,关鸠发现自己已然停在了路旁。   兰妄秋语气听不出感情:“可我们得要追上孔长笙。”   关鸠顿了一下,道:“刚刚在路边站了许久,也浪费不少时间,真的还能追上吗?”   “追得上。”他似乎点了头,伸出手来摸了她的面颊,“很冷吗?要不你坐在后面,我帮你挡着?”   暖意顺着手指划过,关鸠整个人哆嗦了一下,朝后缩了缩:“不是这个意思。那你继续吧,我不说话了。”说完,搓了搓冻得微微发红的双手,然后小心地挡在脸前。   兰妄秋轻笑一声,道:“小心摔下去。”说完,马蹄又开始轻而急促地踏动,只是能明显感觉到,起伏和缓了许多。   关鸠手挡在脸前,总算是把风给挡下了。眼睛还略略发涩,面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,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。   陵阳地处偏南,连雪都难得见,如此的寒冬真不曾有过。更勿论还是骑着马飞啸而过,气流一股脑全扑脸上了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周围的风声渐平,一旁似乎还有其他的声响。放下手抬眸望去,却见是一辆马车颠簸着,慢慢向着远方行驶。驱车的人有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,随着距离的缩近,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。   她不由得差异道:“王七?”   “是我们,关小姐。”王七见他们追上来,毫不惊讶,从容应声。   “你们走得……还真是很贴心的慢哈。”关鸠悠悠道。却看王七眉目中似乎有些愁容,此刻一张脸憋的格外难看。   兰妄秋显然也注意到了,直接问道:“郡主又躲到哪里去了?”   王七丧气道:“就在不远后的草丛中。小的本来驾车驾得挺好,估摸着加急,明日傍晚便能到了。只是也不是太急的事情,便没行得多快,也是想稍微等候王爷和关姑娘。也不知是不是郡主觉得我防备甚低,直接在弯道减速的时候跳下去了。那一声响得很,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及筋骨……小的该死。”他念念叨叨说了一堆,最后才想起加上这么四个字。   “我们难道不应该立刻把她抓回来吗?要是不巧遇到了劫匪,或者加她逃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去……”关鸠看二人似乎毫无要施展动作的征兆,皱眉问道。   兰妄秋淡淡道:“没事,王七你在这里侯着,相信天色未暗,她便会自己乖乖回到车上,听从差遣。”说完,竟是一瞥缰绳,就要继续前行。   关鸠望后面树丛看了一眼,碍于马背摇晃,看不真切:“不是,你就是这么照顾小姑娘的?”   他说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:“我觉得这样做,更能保护她稚嫩的自尊心。设想你费尽心机逃出魔爪,结果早就被他人看在眼中,岂不是很没面子?”   “你都让王七停下等候,郡主要是回来,难道不是更伤自尊?”关鸠费力朝后方张望着,兰妄秋缰绳一勒,停了下来。   他悠悠道:“那你要去开导一下吗?”   关鸠愣了几秒,才道:“你和郡主关系多好,你去劝更合理吧。”   此刻她正侧身回头,看见兰妄秋略一挑眉,道:“她不想回去也是有道理的。我们若是逼着她回去嫁什么人,太不仗义。”   “那该如何?总不能把人家一个小女孩丢在冰天雪地里不管不顾了吧?”关鸠说着,就翻身跃下了马,“我去看看。去陵阳也不等同于去常谷,郡主的亲事还是有余地的。”   兰妄秋似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,语气平静无澜:“随你。”语罢,面无表情,凝视远方。   关鸠总觉得他的态度莫名古怪,可难究深故,只得悄悄挪到方才王七指的草丛边,果真看见地上拖出来一条鹅黄裙摆。   她拨开杂乱的枝叶,感慨着怎会有人挤得进如此狭窄的空间,却看那空间中果真是没挤下一个人。   孔长笙不在这里。   地上静静躺着的,只是一片裙角。不只是凑巧还是故意,整好露出来半片,就好像真有个小姑娘负气躲入其中。   关鸠越想越恐怖,惊慌回头,却看王七松了口气似的,正打算驱车继续前行。她问:“你不等郡主了?”   “郡主刚回到车中啊。”王七无辜地指了指车厢,从小窗中探出一张明媚的小脸:“小鸠姐姐,你好操心哦。”   关鸠皱眉道:“你去哪儿了?”   孔长笙灿烂地笑着:“我内急。”说完,将头缩回车厢中。   这个理由很充分,关鸠也问不下去了。只得看王七慢吞吞继续驱车向落日进发,凝视那片黄色衣角。   “关小姐,你再看下去,可就真的追不上他们了。”兰妄秋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,关鸠抬头,看他已经牵着马,缓缓走来。   关鸠心中有些疑惑,正欲开口,却意识到什么,究竟是咽了回去。   斜阳落日,一众人已到了承鲤郡北的荒郊。这片地域未在地图上标明郡属,加之没几户人家,于是临近的三座城都当做没看见。久而久之,这个村就独立起来。   赶路人要么就绕官道走,要么就急急穿过,不敢停留。也就毫厘之地,纵马不消半个时辰,便能穿越过去。   眼下却容不得再找其他地方了。夜色已沉,兆风城关了城门,也回不去。若要前行,半个时辰的路程说短也不短。   不知是否因与世隔绝的关系,这个村子的人都很晚安睡。明明已经不早了,家家灯火通明。   兰妄秋轻扣了一家的屋门,从中走出一个素衣女子,见一个相貌英俊的陌生男子大半夜扣响自家门扉,语态略显娇怯:“公子何事?”   “夫人,冒昧打扰。”兰妄秋微微颔首,“吾等深夜赶路,路长人倦,请问附近可有方便下榻之地?”   关鸠看女子面容年轻,装扮也没那么严肃,刚想开口问他怎么看出来是位夫人的,一声声轻鼾便悠然传来。   从半开的门扉中,可以看见一个孩童躺在床上,睡得正香甜。想必就是这女子的孩子了。   素衣女子向他身后稍微一望,将另三人也看在眼中。她柔声道:“四位若是要暂住,妾家院中尚有两间空房,若不嫌弃,诸位可将就一宿。”   “真的吗?那太好了,真是谢谢你啊。”关鸠听了这话,顿时觉得面前年轻女子面目可亲。   兰妄秋却突然语气冰冷,道:“夫人还要照顾孩子,吾等实在不便叨扰。夜已深,夫人早些歇息吧。”说完,礼貌一揖,便扯住关鸠地袖子离去。   王七牵着马车,走得远些才发问道:“王爷,郡主显然奔波劳累,已经在车里睡着了。为何不早些寻个地方住下?”   “这个地方不寻常,再多走些路吧。”他并未多做解释,只是松开关鸠地袖子,独自月下,缓步向前。   关鸠实在受不了他如此多无端的举措,正欲开口询问,却看远处隐隐显出火光,照亮了如墨天色。   “那是什么?还会动的,是不是村民外出,刚刚才回来?”她眯了眯眼,无奈火光刺眼,与深色背景对比略强,也看不清是何人手持火把靠近。   兰妄秋漠然上前一步,嘴上只是道:“多半是有什么活动,深夜方归。”手上却已经不自觉地将关鸠护在身后。   王七见状,目光中带上几分戒备的打量。   关鸠凝视着兰妄秋的背影,轻轻咬住了下唇,掩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攥紧。她轻声道:“你这个反应,莫不是进了贼窝?”   他微微偏过头来,似乎摇了脑袋:“总之和我们没关系。方才那间屋子只见妇童,不见壮丁,也许不是因为恰好不在家。”   “那是什么?难不成年纪轻轻,就成了寡妇?”关鸠几乎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。   兰妄秋语气轻松,面带笑意:“那孩子显然不是妇人亲生的。早已没了呼吸,若是真的母亲,怎会不管不顾,还若无其事地招呼外地旅客。”   关鸠惊奇地瞪大眼睛,感觉背脊窜上一股凉意。越想越可怕,看他毫无反应,皱眉问:“你居然还笑得出来。不对,孩子如果不在世上了,那鼾声是从哪里来的?”   他道:“所以才不能留宿,谁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。”   “一听就是大事情啊。你不是对案件向来上心,不去看一看?”关鸠忧心地瞟了一眼身后灯火依旧的小院,心中陡然升起寒意。   兰妄秋微微摇头:“不是我们该理会的。前方来的似乎不是本地人,眼下他们走近了,倒好像眼熟……”   关鸠不解,看火光走近,隐约出现了人形的轮廓。更近一些,人形的轮廓却不见了,转而是奇奇怪怪的黑影。   “这是树成精了?”她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。   兰妄秋上前一步,对着火光中最前方的唯一人形招手:“叶将军,甚巧。”   “……王爷?”叶纵合听见熟悉的声音,快步走上前,见果然是兰妄秋,神色更是惊讶,“这荒郊毗邻的,您怎会在此?”   他云淡风轻道:“恰好路过,既然叶将军在此,本王就不掺和了。”说完,一抬手,便就要走。   叶纵合摸不着头脑,正傻愣着,却看兰妄秋回过头来,笑眼朦胧:“我知道你们想来低调行事,蛰伏为本。只是大半夜,一群树人招摇而过,着实算不得低调。”   说完,对着王七远远招呼一声,便在树人睽睽之下扬长而去。关鸠忌惮地瞅了十八军好几眼,才跟着走了。   叶纵合目送着四人南行,许久才收回视线。   “将军,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为首的树人上前一步,碍于粗糙僵硬的树皮,只好僵直站立,口出人语,略略瘆人。   叶纵合剑眉一扬,大手一挥:“脱了这身东西,好好干一场。”   寂静寒夜被突兀的撕裂声打破。   晟景文三年,琼光城守叶纵合,率精锐部队直捣乱党老巢,擒获蕃国安插入中原谍者共二十三人。   此二十三人潜入中原十余载,暗居于承鲤、兆风、琼光三地之间,多年来未曾被发觉。直至汉信富商刘大贵之子意外被拐,政府顺藤摸瓜,方察觉其所在。   可怜刘大贵之子刘成蹊年仅五载,却被乱党残忍杀害。念乱党罪不可赦,景文帝下令当即处决示众。   念大晟疆土辽阔,郡县划分偶有模糊,才导致此等纰漏。故将昔日所谓“临河村”划入琼光地段,升琼光城为琼光府,直辖琼光、富州、承鲤北及其间无归属地带。   叶纵合率兵有功,封琼光府驻府大将军。盼其维护所属百姓平安康乐,不负朝廷所托所望。    ☆、狐郡雪(十九)   陵阳繁华如旧,闹夜恍如白昼。   “王公子。”关鸠往嘴里丢了颗果子,顿时被酸得连连皱眉,再不敢多看那果盘一眼,“你说那些人没事干,为什么要绑架富商之子呢?这不摆明了要暴露自己吗?”   兰妄秋见她不动,就接过果盘,面不改色地消灭了好大盘,道:“为了生存,必须要做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。上位者的命令,通常不会为下位者做太多考虑。”   关鸠笑着点点头,道:“上位者考虑太少,就是他们失败的原因?”   “便是如此了。”兰妄秋长吁一口气,端起酒盏,“叶将军想来是早察觉了风声,方能如此迅速。我们也是赶了巧,方才见证了叶将军的平步青云。”   她微微偏头,轻声道:“真的是很巧吗?”见兰妄秋凝眸不语,便笑了一声,“我看王公子不胜力,还是不要学别人家饮酒助兴了。”   他闻言,缓缓放下了杯子,道:“常有酒宴觥筹交错,幸好没人会逼着我喝下去,不然定耍了不少丑态。”   “还好还好,不太丑。”关鸠回忆起狐郡时兰妄秋喝醉后的言行,莫名的涌起笑意,“还是很可爱的。”   他轻轻一挑眉:“……哦?”   这时候,半掩的门帘被掀起,钻进一个汗涔涔的人来。   王七喘着气道:“兴芳斋夜间的糕点刚出炉,竟排了半条街的长队。小的见路被挡着也过不来,干脆就买了一份。王爷,关小姐,你们尝尝?”   关鸠奇道:“这么晚还这么多人买糕点,真不怕夜里腹胀。”   兰妄秋接过还透出点热气的袋子,将糕点盒取出,端端正正摆在桌上。掀开盖子,精致的花白糕点一块块,整齐码在其中。   “闻上去还挺好吃的。”关鸠深吸一口气,道。   这时,门帘再次被掀开,正是屏儿进了房间。   “小姐,你就这样出来,都不和夫人说一声,真的好吗?”她不安地张望着,好像要把她和兰妄秋看出一个洞来。   关鸠撇了撇嘴,道:“我出去这么久,她都毫无察觉。今天就随便出来吃点夜宵,都不出城门,有什么关系。”   “可是小姐,你就这么和一位年轻公子单独出来,就没觉得不妥吗?”屏儿斟酌许久,终于将心中的顾虑给憋了出来。   关鸠闻言,非常深刻地点点头,道:“你说得很有道理。所以这不是叫你一起出来了吗?来,尝尝看这个好不好吃……”她说着,从糕点盒中迅速地拈了一块,塞进屏儿嘴中。   也许是有些烫,也许是点心体积过于庞大,屏儿又是张嘴又是哈气了好一会,才将糕点咽了下去,分外艰难。   “吃上去怎么样?”王七似乎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,执着地追问道。   屏儿沉思一会,道:“没品出来。”   “那就再吃多些,王七排队都排成这样了,可见那家店生意多好。虽然从众之心人皆有之,但是总有些实质的理由嘛。”关鸠笑着,将半盒的小白糕全塞到屏儿手中,好歹是用吃食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。   兰妄秋看着这番情景,眼角带了些温和的笑意。   关鸠这才开口问道:“你叫我出来,不会就是为了找个人叨嗑家长里短吧?”   他点点头:“确实还有其他事情。”说完,挥手让王七下去,又转头看向屏儿:“这位姑娘方便听吗?”   “那要看你说什么事情了。”关鸠看他眼神严肃,想来是又有什么不得怠慢的大事情,便让屏儿先回家去了。   屏儿临走时不舍地频频回头,被王七推出门时,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:“小姐,早点回家,夫人最近好像常出来活动。”   见人都走了,兰妄秋才道:“关小姐,你躲你母亲都是这种方法了吗?什么叫常出来活动,说得好像是惊天大事。”   “谁说不是呢……”关鸠眼神迷离起来,被他轻声一唤,才将视线转回。   他道:“说起来,你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   兰妄秋所说考虑的事情,是回到陵阳当日时问的一句话。   “关小姐,你应当清楚,我所查的事情都和你们家脱不了干系。终有一日,一切都将水落石出。你若是有苦衷,可说与本王听,定会有解决的办法。”   她当时没回一个字,兰妄秋就给她披上件衣服,送到了关宅门口:“现在不说也没关系,过段时间再来找你。”   其实从一开始,关鸠就清楚,兰妄秋一直以来都在调查关于关家的事情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直接找上自己,但背后原因肯定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。   兰妄秋说要和她一起去狐郡看什么雪,多半也是借口。自己答应他,更不是为了考察地点,只是害怕他真查出什么东西来。   他似乎比自己想得更厉害些。   关鸠晃了晃脑袋,把无关紧要的顾虑全抛到云外。她平静道:“公子,你看我像个好人吗?”   “其实看看样子是像的,只是近来发生了种种事情,便不能作定论了。”他竟然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。   她笑道:“正如你所料,我就是个坏人。人民中的败类,国家里的蛀虫。像我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对好人坦诚相待呢?”   兰妄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,停顿许久,才道:“没关系,本王也是坏人。”   “……你不一样。”关鸠默然许久,才颓然道出这么一句来。   他反问道:“我有什么不一样的?试问天下名声最臭的人,虽然流氓山匪占八成,人民多加忌惮不敢言论,但本王恃权扬威,祸乱朝纲,已经是六岁儿童都晓得的家常事了。”   她微微抬眸,道:“以讹传讹,非乃事实。宁王殿下虽然名声不佳,言其蛊惑圣心,谋害忠良,使朝堂内无忠诚雄才,江山不稳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,你其实还是为了社稷考虑。”   兰妄秋深深望了她一眼,笑道: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。关小姐这么发自内心为在下开脱,实在是深感羞愧。”   关鸠淡然道:“就事论事。不同于殿下你,我天生就不是个好人,永远做不出什么好事。更不用将希望抱在从我嘴中打探到什么来,若是没有其他事情,我得早点回去。屏儿在等。”   “我一直很好奇,究竟是什么原因,能让一个女孩子甘心背上恶少的名声过日子。”兰妄秋模糊一笑,从糕点盒中小心地拾起一块来,递到关鸠嘴边,“其实我找你来,不全为了那些沉重的事情。先试试这块点心,你也说了,王七排队排得辛苦。”   关鸠还没反应过来,点心已经到了嘴边,便只得轻轻咬了一口。糕点聊了这么久,显然已经不烫了,余温萦绕在唇角,更显香气清郁,味道出众。   一口塞不下,看兰妄秋还拿着大半块的小白糕,关鸠抬手想接过来慢慢吃,却看他已漫不经心收回了手,毫无顾忌就咬了口手中糕点。   “喂……”关鸠瞪大了眼,好半天才继续道,“我吃过了。”   兰妄秋淡淡道:“无妨。关小姐也说了,夜里吃太多容易积食,本王也不怕这些,不要浪费为好。”   关鸠见他一脸正经,想到之前其人种种节俭行为,便理解了些。堂堂一个王爷,作风竟然如此节俭,她觉得自己平日里着实浪费许多。   她悠悠道:“你真是勤俭节约的好榜样。”   兰妄秋眼含笑意,开口道:“其实……”   突然,房间外响起爆破的声响。一抬眼,便是满天的花火,照亮了淡漠的夜空,璀璨了无边的星河。   关鸠顿时被夺走了全部的视线:“大晚上,谁这么闲?”   “陵阳素来热闹,大半夜放个烟火是每夜都有的事情。关小姐竟然不知道?”兰妄秋讶然道。   关鸠起身踱道窗边,手轻轻搭上窗沿:“可能是我平日睡得早,而且离街市也远……等等,现在都这么晚了。”   “时间确实过得快了些。”兰妄秋也上前,沉默着凝视着窗外,花火的光芒衬在他们的眉目上,泛着柔光几重。   关鸠看街上孩童们追逐着烟火的步伐,天真又浪漫,嘴角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。蓦然回过头,见兰妄秋也靠在窗沿,看不清神色。   她背过光,眸色突然沉下:“你到底找我来做什么?”   “关鸠,我从你曾经的朋友口中打听到了些消息。”兰妄秋直起身,语气淡漠,“就算你不告诉我,我也会知道的。届时不仅关家牵连,就算你没有异心,也脱不了罪。”   她听见“异心”二字,眼中不明的神色一闪而过,终又恢复平静:“什么事情没有见天日的时候,早晚而已。无罪不需脱罪,有罪凭何脱罪。”   兰妄秋顿了一拍,才道:“你就这么自暴自弃了?”   “自暴自弃?”关鸠好笑地重复了一遍,“你从哪里觉得我自暴自弃了?”   他道:“关小姐,只要你需要本王的帮助,本王定当竭尽所能。本王清楚你的立场,才会说出这番话来,还请慎重决定。”   关鸠蹙眉问:“我的立场?”   “只要是你的立场,本王甘愿相陪。”兰妄秋垂下眸子,神色未明,便径直向门外走去。步子走到门口时,他偏过头,道:“有些事情,不用总憋在心里。”   “你是坏人,本王便是坏人。既然同一阵营,坦诚相待,实乃根本。”    ☆、狐郡雪(二十)   关鸠本想找钟宁。   可是想到钟宁有自己的事情,便是去找她那个人模狗样的大师兄,也不知是不是醋意使然,顿时不想麻烦她这个人情。   又想起前日兰妄秋一番大义凛然的言谈,她踌躇不定。终于,望了一眼南边阁楼,关鸠决心找他帮忙。   兰妄秋也不知是为何,总能在街上遇见。无意中是在街上见到的,有意想去宁王府找他,结果还是在街上碰见了。   对此,她提出了疑问:“王公子,你很喜欢逛街吗?”   兰妄秋回答道:“街市上才能听见最真实的声音。”   关鸠并不能理解。总之说明了情况后,兰妄秋依然带着不变的笑意,挑眉道:“现在想起我了?”   “哦,要是你不提,我可能想不起你。”她眨了两下眼,实诚道。   兰妄秋不语。她想到有求于人,慌忙补救:“我是看您高高在上,实在不敢托您做什么。未曾想到您如此平易近人,还有一副古道热肠。”   他淡淡应了声:“嗯。你说要去什么地方来着?描述的实在模糊。”   她打起精神,道:“是我家南面一间阁楼。母亲从不让我靠近过,每次顾秦回来,都要在那地方忙活好一阵,钟宁说是有古怪的东西。”   兰妄秋沉声道:“这种地方,难道不是很难进去的吗?不然怎么体现它的特别和诡异。”   关鸠嘻嘻笑道:“既然有这个地方,定然是让人进去的嘛。”   “光凭关小姐你的模糊描述,实在无法论断。”他缓步走出茶肆,关鸠也跟着出去,“只能实地考察了。恕我冒昧,能否告知你家那位顾先生究竟是哪儿的人?若太危险,你我二人恐怕不够。”   关鸠沉吟许久,才道:“如果你能确保不会被拦住,当然是带越多人越好了。钟宁不会功夫,我又不好带她进去。若你方便,恐怕得夜里潜入。这样做贼似的,会不会有损你的光辉形象……”   他闻言,道:“既然如此,便不能带其他人手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关鸠不解。   “带其他人,若我们有了什么不测,不是连累了他们吗?本就是分外之事,这样做太不厚道。”兰妄秋说得头头是道。   关鸠一笑:“那你真是一个将心比心的好上司。”   他隐约道:“也不是为了这个理由……”只是关鸠已经开始窸窸窣窣找起什么东西来,一个字也没有听见。   “是了。”关鸠从腰间摸出一块圆圆的东西来,用黑布包裹着,“这个先给你,免得被我娘看见。”   兰妄秋张嘴欲言,终于还是没说出口。最后只是淡淡接过,道:“那好。晚上在哪里见你?”   她思考一会,道:“就在后门吧。”说完,加上一句:“说起来,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?弄得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。”   他只是淡淡笑着,不回答关鸠的问题,只是道:“那便亥时,在关宅后门。记得小心些。”   关鸠回府后,并没有预料中的悠闲等候。屏儿匆匆地奔上前,神情焦急:“小姐,大事不好了!”   “什么大事不好了?有事就说。”她皱眉道。   屏儿望向正厅的眼神还带着深深的恐惧:“夫,夫人叫小姐过去一趟,说是要谈论和江世子的婚事……”   “江世子?”关鸠眉头蹙得更深,“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人。我有事,不用回应她了,还得出去一趟。”   屏儿突然战战兢兢跪下,声尾还捎上了哭腔:“小姐,万万不可!夫人说,若您不去,就要杖毙奴婢!奴婢还不想死,江世子和江王爷就等在正厅……小姐,您就过去一趟吧……”   关鸠心一磕,道是这次关夫人戏要做得全面,还不惜连累无辜的人。只好叹一口气,将屏儿从地上扶起来:“没事了,起来吧。他们在哪里,给我带路。”   关夫人里外如一,在自家人面前威严不凡,在旁人面前也是气势夺人。她见关鸠匆忙赶来,面上明显带着不满:“唤你多久,怎么才来?”   关鸠规矩地跪下,拱手道:“一直在外,听闻家主呼唤,鸠儿便赶来,未敢怠慢。”   关夫人冷淡地抬起眼,对一旁的客人道:“小女无礼,多有得罪,还请王爷见谅。”   一旁的人干笑了两声,算是回应。看来关夫人的威严还真是家里家外都通用,无人不受。   而今唯一姓江的王爷,便是平江南胥王,江晋游。听闻这位南胥王平生风流,妻妾成群,正妻唯独育下一子,便早早离开人世。南胥王虽然风流,但倒也是个性情中人,当下便痛心遣散了众多妾姬,扬言要全心全意培养自己那唯一的世子。   事实证明,他的确将全部的心血全花在了儿子身上。听闻南胥王世子江祁样貌出众,尤善工笔,还写得一手好字,作得锦绣文章。甚至还有人造谣说,下届科举,他便是内定的状元。   众多小道消息,足以证明南胥王倒也是个正经人。关鸠实在想不通,为什么这样一个正经人会想来淌关家这趟浑水,还不怕湿鞋吗?   南胥王轻咳一声,开口道:“关夫人,不如让孩子先起来吧。”   关夫人瞟了关鸠一眼,冷声道:“不必了,就让她跪着。”说完,便没再管她,同南胥王开始聊些家长里短,顺便将他们家世子从头到脚都夸了个遍。大概意思就是,自家女儿实在太差劲了,你家儿子太优秀,完全配不上,不如就作罢。   关鸠见关夫人没看着自己,虽然腿上依然跪着,头已经悄悄抬了起来,想着自己的事也做不了了,倒不如看看传说中风流俊逸的南胥王,到底长什么样子。   不看还好,一看,关鸠心中一阵酸楚。显然这南胥王为了他儿子,被折腾得有够,虽然正值中年,却极显老态。从他深邃的眼睛中,才能依稀想象往日的风采。   南胥王深重地叹了口气,道:“也不是我强迫,只是犬子对令嫒实在情深,非娶她不可。本王也实在没办法,眼看着儿子大了,也该谈论婚嫁,才腆着老脸上贵府求亲。”   关鸠心中一阵惊骇。这江世子听也没听说过,就算偶尔见过,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?想来也是做了场戏,只是略微夸张。   关夫人沉吟片刻,道:“王爷如是说,真是折煞小女。只是小女顽劣,恐怕不是能配得上令郎的好姑娘,此事还需仔细商榷。”   南胥王也不知该怎么回应,又是干笑两声:“关夫人,犬子对令嫒乃是真心。莫不是令嫒已有了心上人,才教夫人如此推脱?若真是这样,本王定不会再作纠缠。”   “那定然是没有的。只是小女这般顽劣,令郎缘何中意?”关夫人皱起眉,问道。   关鸠心中暗暗生疑。这话,说得好像他们并不是事先有了预谋,而是真的……一场分外尴尬的求亲。   跪得腿麻了,关鸠换了种姿势,也好受些。   南胥王道:“犬子说是某日在湖边偶然相识,令嫒实在皎皎动人,便暗自倾心,而今方冒昧上门。”  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得慌,那世子也不说话,想来也是觉得这个说法极为不堪,实在没脸面对这种层次的托辞。   “鸠儿。”关夫人猛然回过头,关鸠一个激灵,跪得端正起来。关夫人察觉她方才的头来,眉头微微一动,没有发作,而是问道:“你可还记得与江祁世子相遇的那一日?”   关鸠茫然抬头:“回家主,鸠儿不记得。”   关夫人额头上青筋跃动,一个响亮的巴掌突然落在了关鸠的右脸上。关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,却又不敢伸手去捂,只得继续端正地跪着。   “关夫人,别,别打她呀。”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左边响起,清越中还带着几分怯意。想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世子江祁了。   关鸠是习惯了,人家的孩子定没见过关夫人这般严厉的角色,有些怯意也是正常。   关夫人面上恢复了慈祥的微笑:“江世子,我只是教训教训她,好让她改了毛病,不碍事。”   江祁的语气中似乎还真的带上几分关切:“关小姐,你流血了……”   关鸠抬眼,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,果真是一个白净的少年,怯弱地望着她。那少年的确是如传闻所说,生了副极好的皮相,俊美文雅,一双眼睛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。   这可不是欣赏美少年的好时机,关鸠只略略抬了一眼,便立马收回视线。右手手背随意往嘴角一拭,果真能看见血迹。   难怪这火辣辣的疼持续的时间这么久,看来关夫人是真的气急了。   关夫人冷冷道:“王爷,既然令郎如此中意小女,我也不便阻拦。只是小女却说并不记得,不知是否是弄错人了?”说完,看向江祁。   南胥王重复了一遍关夫人的话,江祁只是咬住嘴唇摇了头,一言未发。   关夫人叹了口气,道:“有些情意,也不是说不恰,只是需要时间。令郎若有空,可以寻小女出去游玩,只是谈婚论嫁,尚早了些。”   南胥王点了头,道:“夫人的意思,本王已悉数了解。这次是本王唐突了,日后定会叫犬子好好赔罪。”说完,就起身告辞。   江祁路过关鸠的时候,脚步顿了顿,似乎想说些什么。碍于关夫人的面子,最后只是加快了步子赶上南胥王,未出一言。   等送走了客人,关夫人阴沉着脸回到了座位上。   “回房间面壁思过,没有我的批准不许出来。”说完,便叫人将关鸠从地上拉起来,押回房中。   等关鸠踉跄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拐角处,关夫人才收回目光,长长叹了口气。回顾她面容,依然没了当众的从容严厉,只有难以掩饰的疲态。    ☆、狐郡雪(二十一)   “小姐,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。”屏儿一面忧心地叹着气,一面拿起药酒,轻柔涂上关鸠溢血的嘴角。   关鸠也不觉得痛,更加忧心地叹了声,道:“这也没什么,最可怕的是,我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弄懂他们在讲什么。眼下是想追根溯源,都无从下手了。”   屏儿收起药酒,小声道:“其实那江世子,小姐诚然是见过的。”   “见过?”关鸠本以为是蓄意演戏,却没想到真有这么一茬,一时惊异,抽动了嘴角,顿时刺痛起来:“嘶……”   屏儿见状,慌忙上前,道:“小姐,别动了伤口。这样看上去,真教人心疼……”   关鸠微微撇眉,问:“我现在样子是不是很吓人?”   她摇摇头,笑道:“也不难看,只是一眼就看出来是被人打的了。小姐若在意,奴婢便差人拿些冰来敷着,兴许会好受些。”   拿来了冰袋,关鸠颓然将其覆上右脸,只感觉冰冷得几乎要叫人失去知觉。她继续斜靠在床梁边,道:“屏儿,你方才说我同江世子见过,是什么时候的事?我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。”   屏儿看上去极为无奈:“小姐当时还是扮的男装,想来是对西子湖畔的貌美姑娘更有兴致,便没对其他男子上心吧。”   关鸠心中一顿,屏儿这么说,她却好像记起来了。   她将大把时光都埋在深不见底的关宅大院中,鲜少有出去的时候。而鲜少的那几次,几乎都是以关家大少的身份,和一堆王公子弟寻花问柳。十六岁那年,便寻花问柳到了余杭。   余杭最著名的,最雅致的景观,自然就是西子湖。王公子弟们一致同意要去湖畔小亭内消遣,她便也故作乐呵,跟了去。   刚能看见水光潋滟,便依稀有许多姑娘围了上来,赶着要将众人往亭子中推。为首的那个公子哥,见到这些姑娘个个貌美如花,眼睛都拐不过弯来。   叫人来的那位公子哥豪气一挥手,道:“这些女孩都是余杭城中有名的舞姬,身段婀娜,舞艺不凡。不如我哥几个闲谈之时,便让她们在一旁助兴吧。”   顿时有人叫好。关鸠面上也笑着,心中没一点滋味。   等一众人在亭中入座,便有小厮端上笔墨。   第一个站起来的关鸠还记得,是广阳王家十七公子,叫李光辞的。他长了一张文人面孔,举止也是分外斯文。   这次说是要作诗,一人一句。这种做法看上去雅致非凡,是文人骚客聚会时常有的趣事。王公子弟不是胸无点墨的莽汉,也对这种方式极为向往,才有了那日的湖畔亭一叙。   李光辞大笔一挥,写道:“湖畔良亭有风姿,西子款身相待迎。”   关鸠并没有看出他想表达些什么,还没等念完诗句,第二个公子便站起身来,写下一句:“闲晴有时碧空远,长风过尽范公心。”   他们想来是毫无新意地引用典故,只是这个典故毫无查证,也只能在诗句中故作风骚了。   第三个人起身,先是对前一个公子的诗句好一番夸奖:“楚兄的诗句灵秀中不乏沧桑,将李兄的诗句承接得恰到好处。”   夸完,便大方地接了下一句:“千古空谈红尘志,渌水散去往日萍。”听上去很是深沉。   最后一句没人接,王公子弟们面面相觑。这种聚会本就只是二三人有些兴趣,其余人只是凑个热闹罢了,全没有参与的兴致。   最后,李光辞憋不住了,道:“余下的公子若没有主动的,李某便点名了。”   众人继续以沉默对待。他手掠过众位公子,最后随意一指:“关公子,就你吧。”   关鸠只是点点头,便起身提笔,略一思索,落下一句:“青山勾画烟雨索,九天云霄梦玄卿。”写完,便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。   这种时候,只需要随便应付一下,便可全身而退。   李光辞待她写完,并没有了结,却笑道:“关公子不仅长相秀美,连字迹也如此娟丽,实在都要让李某误认为是位佳人了。哪堪这诗句,意境朦胧,更显玲珑。”   关鸠眉毛不明显地跳动两下,道:“李兄莫开关某的玩笑。”   李光辞丝毫未理会关鸠的心情,笑着走近,深处一只手指勾起她的下巴,道:“关公子生了这般皮相,想来是女子装扮更配。不如今日将青丝散下,好让兄弟们动一动凡尘俗心?”   这话说得极其轻浮,众人皆不敢做声。关鸠眸光一寒,抓住李光辞那只不安分的手腕,骨节的咯吱声清晰可辨。   她用力将李光辞甩在地上,漠然起身,居高临下道:“李公子,平日调戏调戏妇女也就罢了,而今竟连我这大男人也要戏弄?是忘了在下的恶名,不怕我动手吗?”   李光辞似乎是真的忘了,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作了多大一个死。面前的关鸠面色阴沉,眼中痞气毕现,看上去极其不好惹。   他也顾不得在其余公子哥眼中的脸面了,慌忙逃走。等趔趄的背影消失后,关鸠重又坐下,若无其事。   众人几乎都不敢呼气。幸好她方才未真的动手,不然这些人定然悉数逃光。最后,一众人兴味索然地胡诌了些句子,便一个个打道回府了。关鸠起身,扬了扬衣上的尘土,便离开了。   她回忆到最后,也没感觉到有一个江祁的存在。难道真同屏儿所言,自己是只顾着看美女,没注意到其他人?   可是那天,自己似乎都没多看美女半眼。屏儿也跟着去了余杭,当时就在一旁站着,想来是知道大部分了。   屏儿似乎看出了关鸠的疑问,道:“江世子便是那日接第三句的人。大抵是小姐当时只顾着生气,没注意太多细节。”   关鸠仔细回忆着那天接第三句的人,貌似是个大叔。说是南胥王本人也就算了,怎么可能是当时还是个少年的江祁呢?   关鸠提出了疑问,屏儿道:“小姐你可能记错了,是有个老爷当时起身倒了杯水,接句子的是江世子。想来是当时的座位问题,江世子恰好被挡住了。只是小姐之后的反应太注目,江世子定然是不会没注意到。”   “可我那时候,难道不是个男人吗?”关鸠终于将最大的问题脱口而出。难不成江祁其实喜欢的是男人?这种说法,怎么也讲不通,最合理的解释,还是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演出。   屏儿轻声道:“小姐去得晚,没听见,奴婢却是听见了南胥王和夫人的全部对话。据说,当时江世子早就看出来,小姐你是女儿身。”   关鸠闻言,只觉得一股凉意窜上脊背,莫不是自己之前扮的男子不太合格,导致被人识破了?那这么说,明眼人也是很多的,自己其实很容易被看出来吗?   越想越可怕,关鸠眯眼问:“我当时,怎么不像个汉子了?”   屏儿先是一愣,最后才支吾道:“其实小姐表现得很好,很英勇,想来也只有江世子一人有疑问。他当时过来,悄悄问了我,小姐你是否是女孩子。我想着他看上去文文静静,就一时间忘了撒谎……”   关鸠听闻这句话,竟然是放下些心来。最后才记起要教训她,就严厉道:“我当时没有告诉过你吗?不论是谁,都不能说自相矛盾的话,虽然对方长得很纯良,也不能放松警惕。现在可好,人家竟然还找上门了,你要我怎么办?不若把你嫁给那世子得了。”   屏儿垂首,道:“奴婢当时也没回答,就是点了头。甚至连头也不算是点了,江世子自己猜中的。”   感情是屏儿糟糕的演技使然,才叫人对自己的身份生疑。只是江祁就算不喜欢男人,也不能对自己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感觉吧?现在回忆起那日西湖相聚,都觉得毛骨悚然,实在没有让人动心的地方。   见天色已晚,关鸠也懒得追究有的没的,挥手让屏儿自己歇息去了。夜未深,离亥时还远,她便趴在桌上打了会瞌睡。   等再睁眼,是被敲门声吵醒的。望了眼窗外的天色,不似深夜,看来还是早了些。她懒散起身开门,却见江祁站在门口,手中提着饭盒,见她开门,羞涩一笑。   关鸠揉了揉睡眼惺忪,确认没看错,才道:“江世子,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“我,我是来赔罪的。”江祁不敢正视她,只是将手中提着的饭盒递上前,“我听他们说你被关禁闭,还没吃饭,就自作主张了一下。关小姐,你不介意吧?”   关鸠看面前少年纯良无害的面孔,真心叹道果真是不忍心对他说出一句谎话。屏儿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。   将他请进了房中,江祁似乎还是十分拘谨,面色微微涨红,轻声道:“关小姐,其实这本来不是我的本意。”   关鸠满心理解:“有人逼着你给我送饭?没关系,这些事叫屏儿也是一样的。”   “不是,”江祁又憋了好一会,才道:“今日父王来提亲,不是我的本意。”   关鸠继续满心理解:“我知道。放心,就算娘亲同意,我也不会同意的。像你这样的好孩子,定然不想纠缠到这些事情中。”   江祁微微睁大了眼:“关小姐,你在说些什么?”   她见江祁这样反应,倒好像全不知情一般。便皱眉,偏过头问道:“你听不懂?”   江祁微微吁了口气,抬眸道:“是父王说我年纪不小了,定要我择一位小姐娶进门。我其实不想让你为难的,毕竟这份情意,向来都是一厢情愿,你想来也不知情。可是父王步步紧逼,我只好这么说,未曾想他竟真的来找了你们。”   关鸠听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,气都不带喘的,估计是在心里憋了很久了。可是,虽然语句连贯,意思通顺,可自己怎么就听不懂呢?   未等她回应,江祁突然起身,面色苍白:“我不会再来纠缠,关小姐请放心。只是时辰不早了,吃饭要准时,不然容易得肠胃病。”   江祁抛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,就转身离开了。   关鸠回过头,凝视着摆了小半桌的饭菜,还是缓缓坐下,下咽艰难。    ☆、狐郡雪(二十二)   关鸠随意扒拉了几口饭,便蹑手蹑脚出了门。四周张望,屏儿不见人,想来是休息了,其余的家仆昏昏欲睡,完全没注意这极小的动静。   于是,她长吁一口气,挪到了后门。一边环顾一边打开门,却感觉背后一团阴影涌上,刚移开门闩,手就被抵住。关鸠猛地回过头,却是兰妄秋。   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关鸠压低声音,问。   他指指围墙:“你们家这门看上去有些年头,开门时不免吱呀作响,倍显突兀。翻进来倒还隐蔽些。”说完,便大摇大摆地向光亮处走去。   关鸠扯住他的衣袖,小声道:“你就不怕被发现?”   兰妄秋轻笑道:“畏首畏尾也是动静,正常走也是动静,把自己弄得像个贼一样,何必呢。关小姐,我是偷偷进来的,你好歹也是主人,却比我还小心。”   她闻言,只是道:“你走错了,不往那个方向。”   兰妄秋沉默许久,才出声:“哦。”   关鸠在前头引路,一直沿着幽暗的小径向南面行去。其间兰妄秋在她手里塞了样东西,便是早上让他拿着的护心银镜,道:“这镜子倒是奇怪,做什么用的?”   行至灯火阑珊处,关鸠回过头,道:“钟宁曾在屋外观察,说过南方阁楼风水有异,唯用一物可压制。此物须得银质,光亮且圆。想来其中有机关,需要它来开启。”   “那钟姑娘真如此神通,看一眼就知道了?”兰妄秋皱眉问。   她回身上前,道:“临水阁向来精通机关秘术,多是没错了。这门锁着实是个摆设,顾秦每次进去时都不走正门,害它生了厚厚一层铜绿。”   兰妄秋顺着昏暗的路边灯火,一把抓住关鸠的手腕,将她生生从台阶上扯了下来,险些跌倒。关鸠疑惑抬头,却看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深邃:“你脸上怎么了?”   关鸠稳了稳身形,伸手轻触了脸颊,果然余痛未消,还有些肿。便道:“不小心摔了一跤,磕到的。所以要注意脚下安全,别拉拉扯扯。”   “关小姐这一跤摔得厉害,和被人打了别无二致。”兰妄秋松开她的手腕,抬了抬下巴:“所以说,这锁开不了,我们怎么进去?”   关鸠上前一步,确认锁的确锈得不成样,没有撬开的可能后,才后退几步,打量起了阁楼。小楼精致,全用木质结构,大抵是因为气候潮湿,墙上有许多霉斑。她回头道:“不若把墙劈了,反正木头软得很。”   兰妄秋摇头道:“你不怕动静?走路声好歹轻微,把如此一块木头劈开,必然会引来许多怀疑。这楼不高,借一旁树木,也能跃上去了。”   “不高……”她抬头望去,小楼上半部分大多隐约在树枝中,仔细分辨,的确可以看见二层的护栏。二层灯火长明,隔着窗纸,还是能透出隐隐微光。   兰妄秋也抬头看去:“你上得去吗?”   关鸠在心中打量了高度,又看小楼左侧有一棵高大树木,便道:“还好。”   说完,她便后退两步,纵身一跃,左脚踏上树干,借力一举上到二楼。所幸楼层不高,树木牢固,她稳在了栏杆上。正打算下去,却感觉背后大力一推,直接摔在了地上。   兰妄秋欺身将她压在地上,一动不动,不知何意。背着灯火,也看不清他面上表情。   关鸠只觉得和他靠得极其近,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了,慌乱地挣扎两下,道:“你干什么?”   “楼下有人。”他言简意赅道。   果真,一旁传来草地被踩踏的窸窣声响,还有两个小厮的对话:“夫人说这块区域要严加巡视,不容疏忽。方才是不是有动静?”   “能有什么动静,门锁的好好,定是你多心了。”   “倒也是,这楼里也不知有什么,让夫人如此记挂。无碍,那锁也打不开,我二人一直徘徊此地,实在多余。不如趁着良辰夜色,一起去喝两杯?”   “夫人若是知道了,定不会放过我们两个……”   “嗨,这有什么。夫人日日不见人影,总不会在草丛里监视着我们有无在岗吧?你看大院那些家仆,明目张胆打瞌睡,夫人不也毫无察觉吗?”   “说得也是。那走吧。”   说完这句,就又听窸窣声渐行渐远,想是真的去喝酒了。   兰妄秋确认没了声音,才缓缓起身。关鸠也站起身来,只听他悠悠道:“你们家的小厮好生敬业,难怪你还想着开门,原来是真的不怕声响。”   关鸠趴在护栏上向下望去,黑洞洞一片,依稀两个提灯身影在地平线摆动。她呵呵两声,道:“也多亏他们的敬业。”   他问道:“从哪里进去?”   关鸠绕到门前,低头借着幽微灯火观察。最后抬头道:“这锁好像也和楼下那把一般,锈得不成样子。这也奇了怪了,别人是从哪儿进去的?”   兰妄秋道:“再四处看看。”   “太黑了,看不清。不如我们把这门劈开吧,反正人也走远了,声音大一点也不要紧。”关鸠说着,已然开始寻找最佳切割点。   兰妄秋笑道:“他二人出去喝酒,是听不见了,可你当关夫人是聋的?据我观察,正厅中灯火尚明,估计是还有客人,关夫人大抵在场。此楼与正厅咫尺之遥,太大声响,难免不妥。”   她倚着护栏看过去,果真见正厅灯火通明,在夜色中分外夺目。又想起江祁大半夜来送饭的事,估摸着是南胥王还没走。   正事早上已经说过了,眼下大半夜聚首,定然是有私事。关鸠心道,果真是背地里有勾当的,演戏演得也过分,现在自己脸上还疼着呢。   想着,感觉脸上真开始刺痛起来。收回视线,却是兰妄秋伸手抚上了她的嘴角:“老实说,是谁打的?”他的目光在灯火阑珊中,竟有种温柔的错觉。   关鸠轻轻拨开他的手,问:“我和你说了,你会帮我打回去吗?”   兰妄秋道:“你告诉我,说不定可以考虑一下。”   她沉默一会,抬眸道:“其实真是我自己摔的,真要算起来,还得说是地板打的。不如我指给你路,去帮我把地板给砸碎了,以解心头之愤。”   “别闹了。”兰妄秋闻言,深深看着关鸠,看得她心头莫名发寒。幸好他很快就别过视线,去寻入口了,才让这种被看透的不适感烟消云散。   这楼着实不大,绕着二楼的走道一圈,也就百十步距离。二人四下搜寻,依旧没找到像是入口的地方,最后还是回到了正门前。   “不如还是把门劈了吧。”关鸠深吸一口气,道。   兰妄秋没理会,只是走近些,竟是细细端详起门锁来。关鸠好奇地凑上去,愣是没看出个究竟,只觉得这锁比楼下锈得更甚。   他道:“你不觉得,这锁看上去很古怪吗?”   再看了几眼,关鸠道:“有什么古怪的,不就是看上去没人用很久吗?楼下那把不也一样。”   兰妄秋伸手将锁拨了一拨,那看上去坚固且废弃的大锁竟就这样掉了下来,眼看要砸在地上,被他轻巧地接住:“这锁明明只是挂上去的。关小姐,你真没看出来?”   关鸠无言许久,道:“可能是眼神不好。不管这些,先进去看看。”说完,便去推门,却感觉门好像被卡住,完全动不了。   “先别动。”兰妄秋话音未落,关鸠便直接一脚揣在门上,等来的不是亮着灯火的房间,而是脚下突然悬空,二人直直坠落下去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关鸠迷糊地睁开眼,发觉四周一片黑暗,只有头顶上隐约透下些亮光。再一看,头顶上的光源四四方方,正是他们方才坠落的窟窿。   她支手起身,感觉手下触感冰凉,不是木质的地板,更像是石头。光滑干燥,刻意而为。   突然,只听身后一阵吹气声,亮光蓦地照亮了这方寸之地。她转身,见是兰妄秋点了火折子,用于照明。   环顾四周,是一个极小的房间,脚下四壁通通都是石凿而成,没有青苔蔓生。兰妄秋挥了挥手中的火折子,顿时燃得更旺起来:“你家真是深藏不露,还有这种地方。”   关鸠轻叹一声,道:“谁知道开门会遇到这种事情。不过此屋干燥整洁,可能是常有人来打理。顺便,你真有先见之明,火折子都备好了。”   “不是我备好了,地上捡的。”兰妄秋淡淡道。   “哦。”关鸠本打算继续找找有没有暗门什么的,却忽然明白了什么,回过头来:“你刚刚捡的?那不就是说,方才有人来过了。”说完,四处看了看,没有留下痕迹。   “不一定是方才。我看这折子完全没用过,好像那里还有一箩筐,估计是备用的。看来你家这密室是常有人来。”兰妄秋说着,指了指墙角一个竹篮,果真是一整篮的火折子。   关鸠也不知该作何感想,拿了一个甩开,四周顿时更加明亮。她拿着它四处走动,走到一个角落时,火焰忽然摇摆起来。她道:“估计就是这里。不过看上去,好像只是一面墙壁而已。”   话音刚落,那面看似普通的墙壁竟自己移动起来,露出后面的幽深通道。她讶然回头,只见兰妄秋一手支在墙壁上,见果真有动静,回眸一笑:“我看此处与周围有空隙,便碰了碰,也是凑巧。”   关鸠突然觉得,这间密室看上去不太靠谱。    ☆、平江花(一)   长廊昏幽,惟有星火二三摇曳。   “关小姐,你们家造这样一个地方,看上去可不怎么光明。”兰妄秋步履缓慢,看两侧墙壁都是干燥整洁,“看来是时常有人光顾。小心些。”   关鸠也四处打量着,道:“不光明怎样,你会找人来查抄吗?”   他回了一下头,道:“不会。”   关鸠笑道:“抄了倒还干净些。”说完,手中火折子上火焰闪烁,向右侧看去,正是一扇隐蔽小门。她没停住脚步,待走到最后,发现一共是十三道。   还没等开口,兰妄秋就一把将她拉过,侧身闪进最近的门中。将火折子熄灭在地上,虽然已无明火,却还是冒出丝丝微光。   门外走过脚步声,还有低微的话语声:“大人说今晚要动手,若谈不拢,便将这些屋子中所有的货物一并运走。”   “我看多半是谈不拢了。私藏军火,举事造反,多大的罪名,关家怎么担得起。”   这句话一出,兰妄秋心中顿生疑惑,下意识望向关鸠,却看她瞪大了眼睛,缩在角落里,没有动静。来不及怀疑,听见门外的人已开始一间一间开门查看,脚步声越来越近,他向屋内打量一番,便扯过关鸠的袖子,将她拉到一堆箱子背后,自己也坐下,屏息等待。   箱子后空间狭小,待下一个人已实属不易,眼下两个人都躲在后面,便倍显拥挤,关鸠只得靠在兰妄秋怀中,一动也不敢动。他轻轻抬手搂过关鸠,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紧张与颤抖。   随着吱呀的开门声,屋中顿时亮堂许多。有人进了门,身上似乎佩戴了武器,叮铃作响。   “哪里来的火折?是不是早上来的弟兄扔的,怎么扔在这种地方,太不小心。”   “今日早上无人值守。”其中离得近的那个说完,便在屋内四处走动,似乎已经生疑。只觉得脚步声越发接近,最后停在掩护的箱前。   箱子被打开,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。   “别开那箱子!嗨,真难闻。”   那人关上箱子,又徘徊许久,最后竟是要走向二人的藏身之地。关鸠手向背后摸索着,握住兰妄秋的佩剑,想着要是被发现了,就先杀人灭口再说。   兰妄秋觉察到她的动作,轻轻握住她持剑的手,示意先不要轻举妄动。   就在那人离箱后咫尺之遥时,门外突然响起零散的脚步声,似是有许多人经过。那人顿时被转移走了大部分注意力,脚步渐行渐远,最后在门口停下。   “大人。”那人语气顿时变得谦卑,“属下例行检查,不知大人造访,有失远迎。”   “有何发现?”语气冰冷。   关鸠听见这声音,心中咯噔一下,而后握剑的右手不自觉攥紧。虽然平日里语气完全不一样,但这个声音,她绝不会认错。那是顾秦。   虽然从一开始,关鸠就打听到了顾秦的身份,也知道他的目的绝不简单。可现在毫无准备地遇见,甚至是在这样的场合,她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滋味。   “回大人,在此屋门口发现了刚熄灭的火折子,属下猜疑,许是有不速之客造访。”   顾秦一言未发,只是慢慢走向箱前。最后驻足,道:“你们谁打开这箱子了?”   “属下只是想查看,唯恐其中藏人。”   站在门口的一人笑道:“有谁会藏在火—药箱里?就算不怕被炸死,也得被呛死。”   火—药这个词一落,兰妄秋覆住关鸠的手一抖,很快又恢复平静。本来,那味道就几乎是昭然若揭了,眼下人家都自己承认,“私藏军火”四字,重重打在关家头上。   顾秦步履轻稳,缓缓踱到一旁。最后,果真是到了箱后的狭窄空间。   一时间,他眉目不易觉察掠过一丝讶然,却没作声。关鸠只是直直地望着他,似乎还往后缩了缩。最后,顾秦的视线落在了二人交织的右手上。   不知是什么表情一闪而过,他迅速解下了身后披风,一挥手,盖在了二人头上。关鸠只觉得眼前一黑,视线被完全遮掩。   “大人,怎么了?”门口的人问道。   “无妨,是我养在此处的一只小花猫。天也寒了,怕它冷到。”顾秦淡淡回过身,径直出了房门。   最后,木门重重关上,房间内重又恢复了黑暗,惟有离门不远处的火折子还隐隐发出些微弱的光芒。   脚步声参差不定,最后消失在了远处。听方位,是已经从入口离开。   关鸠这才察觉,自己已然深深依偎在兰妄秋的怀中,眼下气氛微缓,顿觉这个姿势太为暧昧,分外不妥。于是伸手掀开蒙在头上的披风,想要抽回被压住的右手。   兰妄秋一动未动,只是手上力道加了几分,她挣扎未成,便回头疑惑地望向自己。   借着门口的微光,以及逐渐适应黑暗的视线,二人勉强可以看清对方面上表情。   “小花猫?”兰妄秋略一挑眉,含笑道。   关鸠顿了顿,轻声道:“人都走远了,起来说话吧。”   他依旧紧紧扣住她的手,道:“方才那位先生如此帮你,看上去意味可不浅。小花猫,不打算解释一下吗?”   “可能是良心未泯。”关鸠眯起眼睛,“你要是不起来,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。”   兰妄秋缓缓移开手,拿走她手中的剑,便起身拂了衣上灰尘。关鸠半开木门,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人之后,才放心地出了房间。   兰妄秋跟上,随她一同向长廊最远处前行。   “关小姐,你就如此喜欢这件披风?”他问。   关鸠瞥了一眼身上那件本属于顾秦的大氅,道:“你没发觉越往里走,就越冷吗?要是你也喜欢,就让给你好咯。”说完,解下就要往他身上披。顾秦本就穿了件朱红色披风来,眼下向兰妄秋身上一摆,竟显得格外养眼。   关鸠只是在心中赞叹了兰家人的基因,便认真将带子打结。无奈光线太暗,开始绕了许多圈也没打上,只好凑近些。最后,终于歪歪扭扭算是系上了,一抬头,却看兰妄秋正凝视着自己,眼神温和,却盯得她心中发毛。   耳边又响起方才那几个人的对话,火—药的呛鼻气味还在鼻尖上打转。她惊慌转过头,不去看他,只顾着往前走。兰妄秋轻笑一声,继续跟上。   等第十三扇门又一次出现在二人眼前,长廊尽头便近在眼前。那只是一面石墙,上面刻有不知名的花纹,上下都摸索了一番,并没有机关的痕迹。   兰妄秋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物事,又一甩,周围亮堂许多。关鸠也不知该作何反应,最后悠悠道:“王爷,你到底藏了几个?”   “不多,这恰好是最后一个。”他从一旁的墙壁上取下一个火把,拿折子一划,顿时点燃。又在对面墙壁取下一个,也一样点燃。顿时,本是幽暗的密室恍如白昼。   将火折子扔在地上,他道:“在最后一道门和石壁中间还有火把放置,说明其中定还有其他地方,且常有人来。不如研究研究如何打开这石壁。”   关鸠点头,上前细细打量起来。无奈石壁上花纹杂乱,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,过了许久,她回头问道:“你的剑快不快?”   兰妄秋早有准备,叹一声气,道:“关小姐,你与其有一刀一刀劈石头的时间,不如再四处找找。既然有空间,又没有其他入口,机关八成是在石壁上了。”   关鸠凝视着直升向上的火焰,道:“谁说没有其他入口。说起来,离这里不远,不是正有一个未曾查看的空间吗?”说完,笑着指向一边。   与其他门不同,这第十三扇门上牢牢挂着一把锁,没有铜绿,也不是虚掩。看锁孔的样式,也不是寻常能轻易撬开来的。   兰妄秋仔细观察,不久便直起身来。关鸠期待地望向他,却看他回头,目光凝重:“关小姐,听说你很擅长劈门。不若将它劈开算了。”   关鸠定定望向那扇古旧的门扉,忽然想起怀中物事,便拿出来,道:“不如我们看看这护心镜有没有用吧?”   “锁孔如此微小,你确定这么大一块银子,能塞得进去?”兰妄秋话音未落,便听地上传来清脆的一声,便看关鸠失措地举着手,道:“手滑了。”   兰妄秋安慰地笑一笑,便俯身捡起那块银镜。也不知是不是力道过大,边角处竟然磕出了一道裂缝,在平整的镜面上略显突兀。   一直放在衣中,没怎么注意,现在取出来,兰妄秋总觉得镜背的繁复花纹,有许多古怪。便将手中火把交给关鸠,自己背过光去,果真见几道缝隙中发着不寻常的光。   记下样式便回过身,看关鸠一脸茫然,便问:“这东西,是从哪里来的?可别唬我是钟姑娘给你辟邪用。”   “一直放在家中,只是我有一天偶然看见顾秦拿着它进了小楼,便觉得有些关联。”她垂下眸子,道。   兰妄秋沉默许久,道:“此物我见过,乃是出自唐门,故意做成护心镜样式,来掩盖其中秘密。不过,这一枚却又有些不同。”   关鸠问:“唐门的事情,你很清楚吗?”   他道:“不很清楚,只是近些天多桩案件发生,追其缘由,竟和唐门都脱不了干系,便做了些功课。这枚护心镜样式古老,不像是寻常道具。”   兰妄秋看着那条突兀裂缝,总觉得奇怪。便用手抠了抠,轻而易举将它抠成了两半。中间掉落一道黑色的影子,打在地上,清脆响亮。   关鸠一惊,从地上拾起那东西,道:“我觉得,它长得很像一枚钥匙。”   “或者说,它就是一枚钥匙,只是年头有些久了。”兰妄秋道,看向一旁门上银锁,“很久没人用过了。看来能开这扇门的,不只有一把钥匙。”   将它轻轻一转,门锁果真掷地有声。他一面开门,一面问道:“你们关家搬到这个地方,有多久了?”   “约有十五六年。自父亲出事后,我们就搬到了这里。”关鸠回道。   “可有缘由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   “这个地方,是你们来之前就存在的。”兰妄秋将门打开,顿时许多灰尘扑面而来。他挥了挥手,道:“一切看上去,都早有预谋。”    ☆、平江花(二)   关鸠将火把还给兰妄秋,两人走进门内,觉得周围都是灰尘的气味。   “这里真的有人来过吗?”她忍不住咳了两声,怀疑道。   兰妄秋淡淡道:“这间屋子不一定,但是石壁后那个地方,肯定是有人常来的。”   所幸持着火把,周围也不是那么诡异。   没走几步,关鸠感觉脚下提到了什么东西,硬邦邦的,零碎在地上。低头一看,竟是架阴森白骨,歪斜在墙边。她虽然不怕这些,但没事就踢到这么个东西,还是一连后退好几步。   兰妄秋在身后扶住她,轻声道:“没事的。”说完,便上前查看那具白骨。端详一会,又在骨架旁边翻找起来,最后取出蒙覆于尘土中的一块金属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关鸠凑上去,发现是类似于鱼形的一件物事,一旁的地上还有几块不知做何用的布片,黑不溜秋,腐朽得不成模样。   兰妄秋用手指拂开金属上的尘土,道:“也许是鱼袋。年头太久,布料都朽坏了,只剩下几块装饰用的金银。其中未盛放鱼符,看来是宋以后的事情。”   “这么久远?”关鸠望着那架森森白骨,想到是许多年前一位失踪官员的尸体,顿时心生怜悯。伸出手悄悄碰了碰,结果白骨骤然断裂,摔在地上。   她看着不再完整的骨架,许久才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   兰妄秋将她的手挡回去,道:“没关系,风化了。”他又从白骨后翻翻找找,抛出一块铜牌来,“是腰牌。总算能辨识身份了。”   借着火光涂抹许久,才依稀看出一个大概。   关鸠念了出来:“平江知府,贺子兴。”而后,难以置信道:“怎么可能?平江知府怎么会跑到陵阳来,还死在这种地方?”   兰妄秋起身,将腰牌收在袖中,道:“无从考证。不如先往里走走,指不定能有所发现。”说完,便持着火把,向屋子深处走去。   关鸠忌讳地望着那架白骨,悻悻跟上。不多时,二人终于再一次驻下脚步。矗立眼前的是一扇石门,上刻有八卦阵图,其中,坎字位上陷下去一块。   对着陷下去的凹槽拍了又拍,显然没有反应。   关鸠无趣地蹲在一旁,道:“王爷,你揣着死人的东西,不觉得膈应吗?”   “还好。”兰妄秋显然已经专注于怎样开启石门,漫不经心答道。   坎代表水,可惜周围的空气都是干燥无比,完全不像是有水的样子。关鸠站起身上前,发觉那片凹槽是被人故意挖出来的,痕迹杂乱。   她道:“无水有火,倒是与现在情形相合。”   兰妄秋点点头,将火把向离字位上靠近。只见那石头竟着了起来,不一会,露出其下的一块凸起。他用手按下,石门果真应声而开。  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用,石门开启的速度极为缓慢,还有好几次差点卡着不动了。   关鸠一边等待石门大开,一边道:“这是什么石头,竟还能被点燃?真是稀奇。”   兰妄秋淡淡道:“被人涂了易燃燃料而已。方才那具尸体无外伤,倒像是被困在这里,万事须得小心。”   说完,便看石门已开了大半。其中竟不是幽暗可怖的所在,整个空间都被柔和的灯盈满,四周有许多放书的架子,正中央摆着木质案台。案台上瓜果齐全,红烛摇曳,还有一个牌位孤零零伫立于上。   关鸠蓦地瞪大了眼睛。倒不是因为这里的和谐气氛,而是案台旁悠闲站着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影。那人背着身,肆无忌惮从案台上取了一个苹果,就狠狠咬下去。   石门开到底,发出一声突兀的响动。那人回过头来,微微惊讶地看向他们:“关鸠?还有……宁王殿下。”打完招呼,便取了两枚油桃,大方地从案台边走下,笑道:“找到这里不容易吧?吃个桃子,解解渴。”   来者面容绝美,笑颜随和,显然就是乔温了。乔温穿了一件雪白长衣,配着身后的牌位与瓜果烛光,倒还真像是来拜祭谁的。如果不吃贡品就更好了。   关鸠接过桃子,呵呵道:“谢谢。”   “愣着做什么,近来坐啊。”乔温像是平日待客一般,将他们推进屋内,又四处看了看,才叹气道:“好吧,没有坐的地方。那你们只能站着了。”   兰妄秋面目凝重,一言不发,只盯着不远处的牌位看。关鸠盯了手中油桃许久,缓缓将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,问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乔温指指案台:“来拜祭咯。”   “你就是这么拜祭的?”关鸠看她又狠狠咬了一口苹果,略略汗颜。随后,意识到周围摆设,道:“不对,这里是哪儿?”   乔温窜上了桌子,悠悠然坐着,挑眉道:“其实你们想要了解关家的勾当,只消前面十二扇门便够了,来到这里,倒是纯属意外。”   “唐洛城。那是唐门上一任门主吧,少年成名,独步江湖,可惜十几年前就死了。他的灵位,为何在此处?”兰妄秋终于开口,却是问的那尊灵位。   乔温倒是乐意解释:“可能是觉得放在门中太丢脸,便随便扔到外面来了。二位深夜光临此处,不知是有何贵干?”说完,继续笑容明媚。   “为什么关宅地下,会有这样的地方?”关鸠环顾四周,发现除了突兀的案台,便是几张桌子,上面放了一排排瓷瓶,不知作何用途。还有的,便是许多柜的书。地上也零散着几本,他们方才走进来的时候还特意避开,才没踩到。   乔温继续啃着苹果:“与其说关宅地下有这么个地方,不如说是在这个地方上方建造了关宅。这地方本是唐门的情报站,各地都有不少,专门负责中转情报,或是办事或是卖了。此地倒是许久不用,废弃多年,勉强被他们当做灵堂了吧。”   关鸠还欲开口,便看前方还有一道木门,木门此刻轻启,进来的人让她顿时不敢再出一言。   关夫人见到他们,也是大惊失色:“鸠儿,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乔温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往地上一丢,便跳下桌子,道:“关小姐自己找到此处的,可不能怪我。”   关夫人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,颓然走近,发现还有一个人,更是大惊失色:“宁王殿下?”   “他们一起找到此处的,更不能怪我了。”乔温摊手道。   关夫人好像顿时苍老了许多,面色颓唐,扯不起一个微笑来:“乔姑娘,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?本就是自家事情,鸠儿牵扯进来也就算了,还让外人也被搅和进来。”   “现在什么也没发生,怎么能说是搅和进来呢?”乔温望向兰妄秋,眼含笑意,“宁王殿下若现在出去,且当做什么也没看见,一切便依旧祥和。可惜他们是从南阁楼中进来的,恐怕殿下怎么,也没法当做无事吧。”   关夫人听了这句话,面色更加苍白:“……你们都看见了。”   乔温摆摆手,道:“夫人不必如此着急。那些东西最多算是栽赃,再不济关家也是做军火生意的,仓库还不能隐蔽些吗?时间仓促,顾秦一个人也瞒不了多久,恐怕不多时,门中还会派其他人来的,那就不好对付了。”   关鸠看她们对话如此连贯,听得一头雾水。终于,在停顿的时候,她问道: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   乔温轻咳一声,望向关夫人,只见关夫人疲惫地揉着额角,道:“这些事情你不用管。从哪里进来的就从哪里出去,不要多嘴。”   兰妄秋不像关鸠一样,半知半解听她们对话,而是自己在屋内游走,一会看看桌上的瓶子,一会又翻翻架子上的书。最后,干脆靠在桌沿,认真地读了起来。   关鸠不说话了,乔温笑着打圆场:“夫人,关小姐来都来了,再瞒也没意思。再怎么说,关小姐也是关家的人,夫人瞒她这么久,就没想过她会自己查吗?”   说完,似有所指地瞟了关鸠一眼。   关鸠心一沉,明白了她在说什么。关夫人冷冷盯了她许久,最后终于扭过头去:“小孩子能懂些什么?乔姑娘,我们关家欠下的债也有二十多年了,那时候,你还没出生吧?”   “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,唐门也没有把你们怎么样。”乔温又从案台上取了一枚梨子,看关夫人视线灼灼,还是尴尬地放了回去。   关夫人面色阴郁:“现在,他们不是要动手吗?”   乔温索性一只手支在案台上,悠悠然道:“关夫人,你知道为何二十多年过去,他们偏偏要挑现在做动作吗?江山安稳,他们的所作所为毫无道理。”   关夫人垂首不言,她继续道:“因为他们的目标,只是一个村夫。用如此庞大的罪名,去掩盖真实的动机,也只有那些人干得出来了。所以,对于他们而言,你们是死是活,也没太大干系,只要把那村夫抓了,其余的都不是问题。”   关鸠越听,脸色就越难看。密室内顿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,最后,一直研究书籍的兰妄秋抬起视线,道:“乔管事,你说的,便是自己的师父吗?”   乔温抬眸,望向他的眼神微微惊讶。   兰妄秋扬起手中的书籍: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这册子上写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信息。上有记载,乔长青叛门出走,说是若有门徒看见,须要通报上级。这本册子如此古旧,也是许多年前写下的。”   “是。”乔温笑着点头,道:“所以,我只是在替师父帮你们而已。现在估计已是凌晨了,还请夫人让大家收拾一下,我们得离开这里。”   关夫人声音有些疲惫,但还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:“好,多谢。” ☆、平江花(三)   唐门共分三部:术毒,药毒,器毒。   乔长青在脱离唐门前,曾是术毒部的长老。他一生平淡,唯独只收了一位女徒弟,便是乔温。出乎他人意料的,乔温学成后竟不是在术毒部留任,而是去往了药毒部。   唐门门主向来以术毒为尊,所以门徒大多削尖脑袋往里头钻,药毒部与器毒部门徒寥寥。乔温平步青云,没几年就成了药毒部的司药使。   都说是药毒了,药自然很重要。所以,乔温在药毒部的地位一直是数一数二。   只是多年前,乔长青与其余长老不知起了什么争执,直接离门而去。乔温开始并未随他一起离开,而是继续在门中任职,只是会偶尔去乔长青隐居的点萍山探望。   直到她十七岁时,唐门诸长老采取对乔长青的行动后,才也不告而别。药毒部因此消沉了许多年,近些时候才略有起色。   术毒类仙家之术,修习者老得极慢。故也有人说,唐门术毒,不生不死,不老不灭。其术不为救人,只为杀人,实乃妖异之门,无心之术。   乔长青虽是长老,也没多老。加之修习术毒,许多年来,看上去都还是翩翩俊朗模样。又有人说,乔长青一生只收了一位徒弟,其实只是因为对那位徒弟暗生情愫。   这种说法传来传去,传到当时还在药毒部就任的乔温耳中,顿时十分好笑。自己被师父收养时不过二三岁,男的女的都看不出来,哪里来什么暗生情愫。何况,乔长青本有婚配,原配夫人去得早,他才孤身一人许久。   乔长青也时常和乔温谈起过师母的模样。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,师父当时眼中的寂然:“你师母去得早,也未曾留下子嗣。她离开得那年,我夜行林中,发现了在树下奄奄一息的你。幸而有你,我才能在这寂寥一生,体会到些许父亲的感觉。”   从外貌上看,乔长青和乔温也没差多少岁。何况乔温不是术毒之部的门生,本就是会长大的,一天天,和师父看上去,就更像是兄妹,而不是父女了。   不过,乔温对乔长青的敬仰,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。她自记事的那刻便知道,自己的师父和其他长老不一样,不只是因为年轻的外貌,更因为秉持的理念。   唐门攻毒,一直都是以毒取命。门中,更是有自唐末流传下来的机制:接受委托,不论大小,一概满足。而相应的,作为报酬,唐门会在需要的时候给他们下达命令,若不遵守,便取其性命。   自李唐来,唐门接受过大大小小的委托,也达到了万余件。最大的,便是帮助前朝王晋偲造反夺位,最小的,诸如帮助钱大壮完成自己街头艺人的梦想,诸如此类。   乔长青虽然未曾发表意见,但从不参与这项机制。他对乔温说:“人生在世,义为先。唐门也曾是忠义之门,向来是以杀人而救更多人。只是从独孤家还门主之位后,唐家人便忘了曾经的教义,一味夺利。小温,你要记住,不论旁人如何看我们,门中对我们又有多少见解,为人处世必要以义为先,不可同其他人一般,罔顾他人命运。”   乔温亲眼见到门中人逼迫委托者就范的种种行为,更加明白师父的苦心。唐门之委托,向来分等级。在她离门那年,临走前,她打听到了近十年最重要的一项任务。   逼乔长青归门。   那时候,还是唐洛城任唐门门主。唐洛城其为人暴虐成性,当即下达了任务,在江山各地行不义之举,昭告阳谋,必要逼乔长青归门谢罪。   各地顿时出现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件。像是钱大壮街头惨死的事件,多年来频频发生,屡见不鲜。唐门还在各地衙门中安插了人手,便是要这些事件永远无法得到查证,死者冤情难陈。乔长青向来见不得这些事情,一定会有所动作。   乔温跟着师傅在深山中居住了大半年。深山老林中消息闭塞,所以唐门的动作过了许久,才传到了乔温耳中。乔温知道师父见不得这些事,必然会暴露自己,一时间情急,便主动请命,要去阻止唐门的阳谋。   说是阳谋而不是阴谋,因为它的目的,对于被施谋者,从来不是秘密。要的便是目标明知是圈套,却只能自投罗网。   乔长青闻言,却异常地未太大反应:“唐洛城为人向来如此,从前和他同门许多年,见的多了,也不觉得奇怪。现在各地的事件虽然听上去恶毒,其实都不是大动作,你只消去陵阳,等待时机便可。相信不久,便会出一件不小的事件。”   乔温当即表示不解:“师父最崇尚仗义,为何此时,却对如此事件坐之不理?”   乔长青淡淡道:“世间许多事,不是你我二人便可摆平的。何况即使我不离开,唐门的阴险机制也不会停止运作,各地依旧是如此不得安宁。只是于陵阳,有件事和我难脱关系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你去安王府任管家一职,消息会灵通些。安王同我有些交情,想来也会多加照应。”他说完,递给乔温一封信,“其中有你需要做的所有事情,到了陵阳再打开。”   于是,乔温便十分突兀地成了兰府管家。   那时候,她急切地打开师父的信,展开来,却只有寥寥几字。   “陵阳关宅,见机行事。”   乔温觉得自己是被师父坑了一回。幸而她未曾放弃,对关宅展开了调查,运用兰九渊万能的手腕了解了许多事情。加上偶然结识关鸠,便时常能借口去关宅打探。   功夫不负有心人,倒也不是被她打探出什么不得了的,而是见到了熟人。   顾秦是顾长老的独子,顾长老因为得罪太多人,被仇家杀害。可见,虽然岁月不能把修习术毒的唐门之人怎样,不过仇家完全可以。顾秦没对父亲的死有多大伤心,独自在外游历,倒也听从门中调遣。眼下出现在关宅,想来是受到了门中的派遣。   顺藤摸瓜查下去,乔温惊讶地发现,唐门对关家的动作非同小可。他们每每找顾秦去兆风城商议的,竟是采购大量军火器械,然后屯放在地下的密室中。   关家做的是军火生意,要想屯军械,不需要去他处采购。   最后,却还是顾秦告诉了她实情:“关老爷曾落难,由唐门所救。当时,本是乔长老见义勇为,不需回报,唐洛城却非要将这账算在委托上。关老爷知恩图报,当即就答应了。眼下乔长老离门十余年,唐门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,估计是想栽赃关家谋反的罪名,逼乔长老归门。”   乔温沉默一会,道:“唐洛城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   他嘲讽一笑,道:“那些老家伙愚忠得很,说这是唐洛城临死前交代的最后一项任务,怎么地也要好好完成。要不是这样,我也不用待在这鬼地方。”   顾秦来关宅的时候,不过是个少年。只是因为出身,才被牵扯入如此是是非非中。   乔温看他立场不明,当即道:“顾先生本不用搅这趟浑水,何不放了关家这一回?”   “这不是我说放就放的。”顾秦长叹一声,道:“乔管事放心,若你要帮他们,顾某会配合的。只是现在还不行,老家伙们盯得紧。”   乔温看他神色阴沉,恐怕也是不好受。像是唐门这种地方,鱼龙混杂,善恶不明,待久了,难免整个人都会被带偏。顾秦当时这么执着地要独自执行任务,想来是不想再待那种地方。   唐洛城死后,唐凤桐接任门主之位。修炼术毒的人通常不会因为年迈离世,听闻唐洛城是研习某秘术时走火入魔,爆体而亡。   乔温觉得,这真真是善恶有报,死得其所。顾秦继续搬运着货物,而朝廷那边有了动静,似乎已有所察觉。听闻,京城有一位叫做王铁牙的说书先生意外暴毙,派来的人查询许久,竟然真有些进展。   却未曾想到,朝廷竟然如此重视,让一位亲王亲自奔波。眼看着这位亲王能力不错,真的查到了这里。本以为要破罐子破摔,但兰妄秋似乎没想怎么样。   “乔温。”如潮思绪被打断,关鸠伸出手,在自己面前晃了又晃。   关夫人已去准备离京事宜,眼下石室中只有三人。   “嗯。”乔温也不知该作何反应,毕竟眼下三人间的关系,有一种莫名的窘迫。   “你想要怎么办?”她问。   乔温垂下眸子:“若他们察觉了,必然会追过来。只能看速度了,若届时关夫人还没离开,只能硬碰硬。”说完,便走下高台,“我去看看,你们自己聊。”   说完,便向木门走去。关鸠叫住她:“乔温,你知道那边躺着的,是什么人吗?”   “人?”乔温循着她所指方向看去,道:“顾秦应该刚走,哪里有什么人。”   兰妄秋从怀中将腰牌取出:“石门前的房间中有一架白骨,此腰牌便是白骨旁遗落的。”说完,将腰牌轻轻置于桌上。   乔温转身,上前一看,念道:“平江知府。”将腰牌上上下下翻了一遍,她道:“我见过这个名字,放那块护心镜的漆木盒上,便刻了此名。看来,这扇石门和他有很大渊源。”   “可否说得再细一些?”兰妄秋饶有兴味道。   “这是宋朝的物事。北宋政和三年,那是吴县、长洲升为平江府的年份。如此看来,这位贺子兴便是平江府第一任知府了。”她缓缓道,“平江是临水阁的地方,我不甚清楚。若是你们有兴趣,问问钟姑娘,想来更为妥当。”   兰妄秋点头道:“有劳。”   乔温也意思着点点头,便从门中快步离去。   关鸠好奇地打量了腰牌,道:“王爷,你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吗?”   “不。”兰妄秋淡淡摇头,笑道:“只是觉得,那位知府,好似在等什么人。此地在宋时,理应只是唐门一个不起眼的情报站,不至于要把人抛尸在此。不然,来来往往多膈应。”   看他似乎已了然于胸的样子,关鸠问:“那你觉得是怎么样的?”   “我觉得,他已经等到了。”说完,兰妄秋面上扬起一个和缓的笑容。  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正是唐洛城的牌位。    ☆、平江花(四)   “夫人,这件玉麒麟要带上吗?”   “夫人,老爷生前留下的墨宝……”   “夫人,小姐的东西怎么办?咦,小姐去哪儿了?”   关夫人看着家仆们忙忙碌碌的身影,长吁一口气,道:“都停下。”声音不大,足够威严,来往的忙活背影悉数回头,静待下文。   “宅内物事不必携带,只消人带着便可。随身衣物,通关文牒,以及必要的盘缠。”关夫人神色落寞,轻轻抚上院中的大树,斑驳的树皮见证了关宅在此的风风雨雨,虽然阴谋阳谋不断,好歹是日子。   她轻叹一口气,道:“你们收拾好了,就离开吧。想去哪儿去哪儿,缺钱就随便拿点东西,也该能典当些价钱。之后,再也不要回来。”   “夫人!”立刻有忠心的奴仆扑倒在地,哭喊道:“求夫人告知,究竟出了什么事情!小的们都是关老爷从荒郊野岭捡来的,没有关家就没有我们的今天。不论发生什么事情,小的们都愿意跟随夫人身旁。”话音刚落,一片附和声。   关鸠和兰妄秋刚从密室里爬出来,突然从阴暗变为光明,略为晃眼。眼看着一夜过去,显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。   关鸠眯起眼,问:“时间竟过得这么快,眼看着在地底下走了几步,闲扯了几句,居然大半天过去了。”说完,过了许久,视线才渐渐适应了日光。   “刚出来,就有如此感人的一幕。”兰妄秋嘴角抿起一抹浅笑,道。   关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正是一众家仆跪倒在地,誓死忠心跟随的场景。她道:“他们说得太不妥当,明明大半都是我去集市上买的。”   “哦?关小姐对贩卖人口这些事,倒是很有见解。”兰妄秋呵呵道。   关鸠轻咳一声,解释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我偶尔路过集市,看许多姑娘卖身葬父葬母葬七大姑八大姨的,看她们哭得声嘶力竭,就雇来当家仆了。”   “嗯,着实可怜。”他配合着,深深点头,“你身边哪个屏儿呢,也是卖身葬亲的?”   关鸠道:“不是。不过她母亲是我带回来的,她就跟着过来了,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呢。”说完,猛然惊醒,环顾四周,道:“说起来,屏儿不知去哪儿了。”   兰妄秋指指出入频繁的房间:“也许在收拾东西。”   “大概吧。”她打了个哈欠,初冬的阳光懒洋洋地倾洒在身上,给人带来些倦意。   一睁眼,兰妄秋正凝望着自己,目光深沉阴暗,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“只是在想,关小姐小时候竟然就如此具备胆识,集市上领回来这么多成年男女,不知关夫人该作何感想。”说完,撇开目光,继续看着奴仆们表忠心。   关鸠呵呵两声,道:“这些小事,家主还不至于很多感想。”说完,便看关夫人头疼地扫视一遍地上的家仆,视线若有若无看向她,略带些责备的意味。   “现在时机成熟了,该有很多感想了。”他感慨道。   只见关夫人蹙眉扶额,道:“你们莫要这样,离京事宜不宜兴师动众,还是各自分道为好。大家也不是奴役之身,随意去留,只是关家真的带不了你们。”说完,便缓缓转身,回房去了。   被晒下的家仆们一脸深明大义,为首的立刻振奋起身,道:“既然夫人都这么说了,看来关宅是真留我们不得。不若我们利落离去,也给夫人少添些麻烦。”立刻又有许多附和之声。   “关夫人这样决绝地遣散家奴,估计除了带不上太多人之外,还因为怕有奸细之类吧。”兰妄秋笑道,“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用?不论是不是唐门中人,眼下所有的家仆,全都知道关家要离京了。”   关鸠好笑道:“那你要怎么样?杀人灭口?”   他正色道:“容在下冒昧,关小姐打算往哪里去呢?陵阳留不得,关家乃是唐门各部的众矢之的,唐门又遍布河山,眼线无处不在。”   关鸠说着,心中也有些担忧起来:“唐门的目标不是我们,也不会太在意吧。”   兰妄秋道:“他们的确不会在意了,毕竟目标近在眼前。算我多言,最好不要让关夫人跟着乔姑娘一行,届时会多加连累。本王先回去了。”说完,又将一直披在身上的那件朱红色披风解下,递给她,“那位先生是留给你的。”   “等等。”关鸠叫住他,问道:“宁王殿下,我也多言一句,你在京城中徘徊数月,不就是为了查清这些事情吗?眼下可是把实情全听了去,我是不是该灭你的口?”   兰妄秋闻言,转身道:“关小姐若不放心,灭口也无妨。只是我好歹还存些仁义理智之心,不会不辨是非,胡乱上言。”   关鸠看他神色严肃,噗地笑出声来:“开个玩笑,你走吧。”说完,便回了房,果真在屋内寻到了正对着几个花瓶感伤的屏儿。   兰妄秋似有所思地看了众家仆一眼,踱步出门。   屏儿目光含着淡淡的哀愁与不舍,泪眼婆娑,将花瓶擦了一遍又一遍。关鸠实在看不过去,上前拉住她的手,道:“别擦了。再擦下去,漆都要掉了。”   屏儿怔怔收回手,道:“夫人说,大家都要离开。屏儿也要走吗?”   关鸠安慰地笑着,道:“这是当然。家中的事情太过复杂,跟着我们,会连累你的。”   她闻言,垂下眼睑,而后又猛地抬首,道:“小姐,我走了,你怎么办?小姐要是天天不务正业,逗留烟花之地,夫人定会很伤心的。还有钟姑娘,小姐此番,不会要带钟姑娘吧?”   “钟宁?”关鸠一愣,转而笑道:“当然不会,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,你也有啊。说起来,屏儿,你的老家在何方,离陵阳可远?”   屏儿果真被忽悠过去,不再只顾着伤感,认真答道:“家母是狐郡人,多年前幸得小姐收留,才让我们母女俩活了下来。家母去得早,而我也不知该归往何方。”   眼看着她又要伤感落泪,关鸠连忙接着问:“总有个地方吧。不论是不是家乡,最后总要选一个的。”   屏儿道:“天下之大,竟无处可归。我知道小姐不能带上我们,屏儿自会寻个地方继续过的。脚下所踏,何处非我乡?”说完,竟然笑着起身,继续去打理花瓶了。   关鸠对于这么深明大义的回答,也无话可说,便在院中随便走了走,以及不时打量下关夫人房间动静。闲暇间想起兰妄秋的话,若唐门真的不只留了顾秦一人,那么现在的行踪,定然已被牢牢掌控。   回想起多年前顾秦来的时候,并没有带上其他人。可是顾秦既然如此容易被策反,唐门真的会对他放心吗?   还有,叫关夫人不要和乔温同行,又是什么意思?   眼看着日暮斜阳时分,家仆竟真的散去大半。只留下几个还在清理院中落叶,边打扫,边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。见关鸠上前,慌忙招呼:“小姐。”   “不必叫我小姐了。”关鸠看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家仆,知道是不舍得这个地方,便道:“你们打算何时离去?天黑之前,怎么也要上路了,待久了不安全。”   老家仆道:“小姐放心,我们会尽早离开的。虽说关家是我们一直待的地方,但家人都在远方,也不知安好否,眼下即将离开,权且多留念一会。”说完,便淡淡地回过神,继续扫着叶子。   本是严寒时节,大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,只有盆栽里的掉的慢些,总的也没几片。那些老家仆,就在一下一下地清扫着为数不多的叶子,扫来扫去,统共也就那么一堆。   关鸠知道他们在这里待了许多年,有很多回忆,便不去打扰。抬眼望天,彤云落日,不知到了漠北,天上还会是这般景象吗?   关夫人告诉过她,这次,要到漠北去。像孔长笙这样的心怀梦想的小姑娘,很向往漠北的豪放不羁,孤山无涯。可她清楚,关夫人最喜欢的还是像陵阳这样的地方,小桥流水,富裕平静。漠北实则肃杀了些。   命运嘲弄,又有什么办法。关夫人收拾了行囊,便踏出门来,对她道:“鸠儿,准备好就起行吧。乔温租了车马,装作普通商旅,即刻出城。”   “他们……”关鸠视线飘向还在打扫的家仆。   “这里留有他们许多念想,多怀念一下也无不可。只消提醒他们,天黑之前必须要离开,不若如此,唯恐唐门知晓,届时枉顾人命。”关夫人说完,便缓缓踱到门口,转身看向熟悉的门楣,熟悉的建筑,自嘲道:“关家拖到今日,已是实属不易。”说完,便回首欲走。   关鸠想起兰妄秋的话,叫道:“家主。”   关夫人回过头,道:“不必叫我家主了,都散了。这么多年,你唤我母亲,也没有几次吧?”说完,竟然慈祥地笑着,目光中隐隐透着些疲惫。   关鸠心中一涩,倒也没表现出来。她问:“乔温和您一起吗?”   “乔姑娘不和我们同路,只交代下所需事务,便离开了。”关夫人道,“顾秦会保证我们的安全。”说完,看关鸠依旧神色微沉,笑道:“顾先生和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,长大了不少。你我从未相信过他一回。这次,却必须要相信他。”   关鸠点点头,从桌上取来那件披风,递给关夫人:“母亲请将此物交还给顾秦。”   关夫人应下,转而蹙眉问:“你为何不自己给他?”   她道:“鸠儿还有些事情。母亲放心,之后我会跟上的。”   关夫人倒是没阻拦,笑得更慈祥:“是因为那位殿下?无碍,娘相信你的功夫,记得回来就好。”说完,便转身上了马车。关鸠没明白她语中什么殿下,想来是指兰妄秋。   不过她留下,不是为了和他告别。只是他先前语中提及,一直让关鸠难以心安。   兰妄秋说,不要让关夫人和乔温同行。想来也不是说乔温不可信,关鸠后来一想,从密室中隐约模糊的对话中,依稀可以知道,唐门的目标是乔温的师父。   这么说来,关夫人倒不是最需要担心的一个。看着马车渐行渐远,蹄落扬尘,已朝着正北张扬而去,她深吸一口气,背身往反方向走去。    ☆、平江花(五)   街道熙攘,傍晚的暮色斜斜掠下,一如往日祥和。   关鸠本是走得极快,眼下看周围人不疾不徐,步子竟也被带得慢了些。各种大娘、大爷在街道边缘闲晃,茶馆中仍旧喧闹嘈杂。她在茶铺前驻足,觉得今日喝茶的人格外多。   不只是这样,那铺子虽然平日里便座无虚席,今天似乎格外拥挤。在最里边,似乎坐着眼熟的身影。待人流涌动,终于看清。   关家生意做的大,同宫中有许多往来。京城中闲职多,便常常是端王来处理采购事宜,所以有缘见上几面。眼下,兰景言坐了最内的位子,不停在说着什么。   看他的对面,一个身影矮小瘦弱,衣着不凡。看兰景言一抬头,张了张嘴,那矮小的身影便回过头来,正和关鸠对上目光。不出意料,正是兰况之。   这两兄弟似乎有很多话要说。关鸠点头示意,便转身离去,却忘了细思为何今日这般凑巧,大人物都扎堆在大街小巷间,而且无所事事着。   又走了几步,竟又撞上一个人影。那人笑容和蔼,脸上褶子祥和地挤成一团:“关小姐。”   关鸠再次停下脚步,点头道:“杜相。今日这般闲心,竟又来体会人间疾苦。”   杜崇良叹声,道:“陵阳繁荣,哪里来的疾苦。这番,老夫是真的要去外面看看了。”   关鸠向远处一望,全无异样,便接着道:“杜相这样年纪了,还要出远门?”   “算不得出远门。”杜崇良摆了摆手,苦笑道:“便是圣上革了我的职,这次是真的要回老家养猪咯。”说完,便挑了茶馆门口的朝天座位,悠哉坐下。   关鸠奇道:“你被革职了?什么时候的事,京城中竟然没闹出动静。”   他道:“今天早朝后,宁王殿下归来,圣上便找了我们去。未曾想宁王在多日前就上了书,说要罢老夫的官。看圣上左右为难,老夫便主动要求革职,才有了现在的闲散。”   关鸠内心大惊,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的,也挑了个靠近的座位坐下:“就这么妥协了?不是才说要遣军北上,还没开始动作呢。”   “宁王说得对,老夫都这般年纪了,脑子大不如从前。丞相这位子,重中之重,自然是要清醒些的人来坐的。”杜崇良唤了小二,竟是点了壶烧酒,还要了两个杯子。   关鸠道:“杜相,喝酒伤身。”   他酌了半杯,举杯道:“小酒怡情。老夫明日便要走了,恐怕这辈子,再也尝不到陵阳烧酒的滋味。关小姐若有闲,不若留下共饮两杯?”   关鸠方才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,起身道:“有事在身,恕难相陪。杜相是要去往何方归隐,来日定前去拜访。”   杜崇良笑道:“子虚山,乌有堂,配一糊涂老人,坐看夕阳晚。”说完,便将杯中烧酒一饮而尽。看他面色已经泛起潮红,恐怕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消息了,关鸠便躬身告辞。   杜崇良虽然脸色微红,眼神却是清明。看关鸠一路前行,饱含深意地点了点头。   关鸠告别了杜相,眼看着离安王府已不远,步子加快了些。却看路边又站着几个人,见她路过,招呼道:“小鸠!好久不见,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?到处寻不到你。”   正是钟宁。她身边站着的人挺拔俊朗,举止温雅,正是她那大师兄裴于飞。关鸠听她喊自己,心莫名漏跳一拍,便笑着对她招手,走上前去。   走进了,才发现一簇人中竟还有孔长笙,其余的几个男女都是陌生面孔。   钟宁道:“小鸠你可知,这位先前遇见的裴公子,正是我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师兄。师父托我的事情总算办好了,我过几日便要去常谷,日后很难相见了。”   “常谷?你不是汉信人吗,要回也要回那里吧。”关鸠回着,心中暗道:其实我早就知道了,还没来得及和你说。   钟宁摇了摇头,道:“师兄要成亲,我得替师父去看着。”   “你师兄,成亲?”关鸠目光瞟向一旁的裴于飞,他点点头:“和郡主。郡主说,在狐郡时多亏关姑娘,才能平安回到陵阳。有劳了。”   关鸠呵呵道:“客气。若是没有我,她说不定会平安回到漠北。”   孔长笙终于开了口,关鸠才发现她这么久一言不发,原来是因为嘴中含了一口滚烫的汤包。只见她终于费劲咽下,正欲开口,裴于飞又从手中的碗里掏出一个来,塞近她欲言的嘴中:“小笙,小心烫。”   孔长笙话被噎住,只顾得哈气将那汤包咽下,狠狠剜了他一眼。   关鸠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没来由诡异,便干笑两声,道:“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。我有事在身,就不多言了,来日有缘再会。”说完,还是没忍住看了钟宁一眼,她微笑着点点头。   关鸠总算脱身,一路上越想越奇怪。这短短一条路,怎么就被叫住那么多次呢?还有这些人,一个个游荡在街道上,似乎一个个都各有其事,却都有闲工夫来招呼她。   来不及细想,安王府便到了。   奇怪地,安王府的大门竟直直敞开着,来往的行人也不觉得奇怪。她觉得这样闯进去不太好,便抓了一个路人问:“这位小姑子,你可知安王府今日是怎么了?竟门扉大开。”   那姑娘道:“谁知道呢,自早上就这样了。进进出出许多人,也不知在鼓捣什么名堂。”   关鸠谢过,觉得稀奇。便踏门而进,却看乔温正直直站在门口,对身边的女子道:“这段要紧凑些,老头子虽然眼花,但节奏太慢,始终生疑。”   那女子生得一副美艳面孔,红衣似血。她甚是严肃地点点头,道:“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到。说到底,这还是个大动作,我已让人加急送信,说是情形有变,我们难以支撑。老头子门中没多少人,也该自己来了。”说完,手中剑一提,便要抽出来。   乔温后退一步,回头见看关鸠站在门口,身形一顿,那女子抽剑直直冲来,她猝不及防,好不容易才躲开。女子也注意到异常,向门口看来。   “关鸠。”乔温声音平和,似乎早料到她会赶来。   关鸠尴尬地站在门前,道:“你们在做什么?排戏还是比武?切磋还是斗殴?”   女子好笑地望向乔温:“你不会没告诉她吧?”   乔温垂下眸子,后悔道:“我忘了。”   女子长叹一口气,无奈地摇头,道:“天色已黑。把门关上吧,还有些时间,你最好和关小姐说清楚。”说完,便转身往侧厅中去。   关鸠轻咳一声,走上前:“乔管事,你忘了告诉我什么?”   乔温道:“进来说话。”吱呀一声,王府大门应声而闭。   “你是说,这是一个局?”关鸠眯着眼,问。   乔温点头道:“正是。方才那位姑娘是唐门的段少主,此番前来,是代表唐门门主,来配合我们。放心吧,关夫人已经离开很远了,不会碰见。”   关鸠道:“老实说,你们筹划多久了?风声竟然一丝也没叫我听见,到现在,真觉得自己是被故意蒙在鼓里的。”说完,愤愤吞下一口茶。   “那是……宁王的杯子。”乔温话刚出,关鸠一口水喷出来,咳了好一会,道:“说真的,是不是所有人里,就我不知道了?”   乔温低头细数,道:“也不是。这次的行动牵扯众多,临水阁的人还留在陵阳,他们万长老干脆就不遣人来了。唐门便是段少主,还有顾秦,不过他送关夫人走了,便不能算数。朝廷那边,丰王因为年纪太小,被他哥发现参与其中,似乎还在教训着。杜相说要看好戏,所以把行程往后拖了拖,宁王和安王……”   她每列出一个人,关鸠的脸色便难看一分。她冷冷打断,道:“所以说,你们竟然一个人也没想起来,要找我说清楚?”   “此事阴毒,关夫人不告诉你,也是希望你能远离事件中心。”乔温缓声道,“既然现在清楚了,不若一起配合配合?虽说谋划数月,但唐门那些长老究竟是高手,唯恐伤及无辜。”   关鸠面色阴沉不言。只听安王府刚闭上的大门吱呀一声,乔温抬眼望去,段无暇气势汹汹站在门口,美目中杀气毕露,手中宝剑寒光凛凛。   “看来是有动静了。”乔温起身,回头对她一笑:“关小姐若要围观,这里是正厅,危险了些。”说完,便撩起桌上长剑,出了厅门。   关鸠见她将门顺带关上,厅中顿时漆黑一片。估计是只顾着外院的行动,连厅中的灯都没点。她无奈起身,觉得还是出去看看比较好。门还未推开,觉得身后气息一变。   “我。”一掌还没劈过去,便听那人先出声了。一道淡淡烛光萦绕屋中,兰妄秋道:“外面还在演着,先在屋中坐一会。”   关鸠转身,没好气地一皱眉,道:“这位大爷,你不在外面参与,也不在墙根旁围观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   他微微一笑:“陪你。”    ☆、平江花(六)   晟朝自开朝以来,以仁治国,政通人和。   太 祖皇帝励精图治,平定蛮夷,边疆逐渐安稳,至如今已无大患。太宗皇帝崇尚勤俭,多年来国库充盈,街道间无奢靡之风。高祖皇帝关心百姓,深知民间疾苦,多次接济失所流民,深得民心。高宗皇帝更是加全法制,将国制家规梳理仅仅有条。   晟朝江山就这样一辈一辈传下来,百余年基业,传到景文帝这代,却出了些许纰漏。   历代皇帝都注重人才的培养,奸佞之臣偶尔有之,一经发现,严惩不贷。而今奸王当道,亏空朝堂忠臣,助长邪佞之风。景文帝碍于兄长之面,又无妥帖罪名,只得一拖再拖。   这是百姓之间流传的说法。   真实的情况,其实要通情一些,和缓一些。   “宁王,你说要罢杜相,这是什么意思?”年轻的景文帝即使是训斥人,依然神色温和,语气平缓。   兰妄秋在大殿下笔直站着,道:“杜相年迈,许多谏言显然已失了考虑。北藩同我大晟虽无深交,但商品往来,从未冲突。而今我们若北上伐之,岂不是挑了战事?”   景文帝道:“朕也有此考虑,所以并未同意。只是杜相勤勤恳恳为我江山,也是从官场底部摸爬滚打上来的,能力已经毋庸置疑。他虽已年迈,但若只因他年迈,便罢免其官职,岂不是不义之举?”   兰妄秋正色道:“相国之位重中之重,定然是能者优先。杜相年事已高,朝堂之事多数不过问,不若免了这个闲职。”   景文帝垂首思考,良久抬眸:“宁王之言有理,朕必当好好考虑。若要罢杜相,必然要人才顶上。不知宁王可有良才举荐?”   “臣以为,南胥王世子江祁,文采出众,有成大事之才。况且江祁年轻有为,近日便是科举了,不若让其参加此次考试,再观其成绩,以定此事。”兰妄秋道。   景文帝蹙眉道:“江祁朕见过,看上去甚是软弱,难成事之态。纵有才名在外,为相者需钢铁意志,不知他是否支撑的住。”   兰妄秋笑道:“陛下在登基之前,也是兄弟中性子最温吞的一个。而今陛下虽依旧温和好礼,眉目间已有了帝王威仪。如此,江世子未来的前途,也是不可限量。”   景文帝长吁一口气,也笑道:“宁王竟还记得这些。是,朕为帝前也有许多顾虑,许多事情不敢做,许多事情又做不得。照这样看,江世子确乎是一个人选。”   兰妄秋道:“不若看此次科举结果,再做定夺。”   景文帝点头道:“也好。江祁若能进前三甲,便是大才,朕会考虑。”   “多谢陛下。陛下先前所托之事,臣已安排妥当,只消等待便可。”兰妄秋说完,一顿首,便要告辞而去。   景文帝抬手示意先别走,道:“宁王,外面有许多关于你的风声,实难入耳。朕了解自己的兄长,知道宁王所作所为,皆是为了扶持朕。只是这样的风声,对于你来说,难免带来影响。”   兰妄秋脚步一顿,道:“陛下多虑了。为人臣子,必当殚精竭虑,所谓虚名皆是过眼云烟。”而后,似想起什么,又踱回大殿中央:“臣有一请求,还请陛下答应。”   景文帝听了他的请求,眸色一沉,许久道:“好。宁王若有此意,朕准了。”   兰妄秋又是一顿首,便退出大殿。   景文帝揉了揉发酸的脖颈,唤来公公:“帮朕传杜崇良。”   晟朝初立时,虽隐患不断,好歹是过去了。到了景文帝这里,本应该是外无外患,内无内忧。虽然现在内里有了一些忧,还算不碍事。只是近几十年来,各地频频发生诡异之事,不是暴毙,就是离奇死亡,或者谋杀。   这些事情本就有发生,可不算多。这几十年来,许多知府不堪其忧,纷纷引咎辞职,回到老家种田去了。这也就罢,那些辞官种田的竟也被盯上,虽未伤及性命,但总有人无端恐吓,导致他们提心吊胆。现在的地方官吏们,辞官也不是,不辞也不是,进退两难。   先帝发现了这些离奇,多次遣刑部、大理寺使者往各地巡视查访,多无所获。多年以来,终于有所进展,无奈先帝龙体不支,英年早逝。   景文帝乃是嫡子,继承皇位,发誓要将先帝未完成的事情办妥。他表面上专注于边疆战事,以及朝廷纷争,杜崇良采取雷霆手段,将这些一一摆平。   其实,景文帝暗地下一直在关注各地的妖诡案件。三年来,地方官吏大改,事件却并无重大进展,依旧原地徘徊。这些案件看似残忍无端,极像是疯癫所致。   近来,这些事情竟闹到天子脚下。陵阳王铁牙无辜暴毙,极像是骚乱多年的手法,宁王兰妄秋自荐处理此事,景文帝差遣大理寺少卿李独清,助他办案。   兰妄秋有手段,竟将背后的凶手纠出,发现是江湖上人。景文帝通过许多渠径,从江湖上了解到,这些事件,都出自唐门的惯用手段。   唐门是一个古老的江湖门派,自李唐年间发生了变故,便销声匿迹,自此只在暗中活动。近些年来,不知何故,竟又有兴起之势。   传说唐门门主唐洛城,为人阴诡嗜血,加之修习秘术,便有了长生之体。甚至有人说,他出生于北宋,家道中落,投身唐门,混得久了,便收拢许多人心,火并了原门主。   这个说法玄乎极玄,但好歹能看出,这人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货色。所幸他在几年前死了,但唐门的行动并未因为门主的暴毙而停止。   通过江湖情报,兰妄秋得知安王府管家乔温曾是唐门中人。乔温告诉他,唐洛城虽亡,唐门中还有一群对他极为忠心的长老。唐洛城生前将此任务规划为重点,这群长老必然会断章取义,不达目的誓不罢休。   “这算是什么说法?”兰妄秋听完,蹙眉道,“唐洛城既然已死,那些长老和他虽然有交情,也不至于要做到这种地步吧。这个任务对他们有什么好处?”   乔温怅然道:“唐门立教千年,素来有自己的规矩。除了日常维持运转的物资取得,其他所有的事务全都由门主和长老派发。其中又以门主为尊。那些长老也不知是太忠心,还是太愚钝,显然是要把师父逼出来。”   他问:“乔先生很重要吗?”   “习术毒者,不老之身。拥有不老之身,便不会因为岁月的交替而逝去。师父在门中待的久,了解许多机密,精通术毒之法。他们想来是觉得让师父在外面,不太放心。”她说完,轻笑一声,问:“宁王殿下问这些,又有什么作用?”   兰妄秋道:“为何无用?朝廷拥兵千万,唐门长老也就七八个,还怕打不过?”   乔温缓缓摇头,道:“朝廷之兵乃是抵抗外地之用,江湖之道,实难抵抗。恰如唐门的术毒,几近仙道,不是靠普通的钢铁武装可以化解的。”   兰妄秋点头,思考一会,道:“那乔管事觉得,江湖各派之道对唐门的术毒,孰胜孰败?”   “无法言测。那些长老修炼极深,倒也还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。只是江湖大教,很难请动。而且那些长老蜗居在自己的洞府中,洞府坚固隐蔽,找不到的。”乔温道。   “不如设个局,将他们引出来。”   乔温闻言一愣,转而笑道:“你当他们是三岁孩童,如斯好骗?”   兰妄秋只是问:“唐门安在关宅的顾先生,立场如何?”   她道:“不知道。反正他爹顾长老,和门中那些一般货色。”   兰妄秋道:“既然不知,何不一试?顾先生来关宅时不过少年年纪,还不至于被熏陶至阴毒之境。另外,唐门中是否全权归长老管辖?”   乔温回忆道:“唐洛城的爪牙多在术毒部,其余的估计没参与。只是好歹是自己人,就算不齿行径,也不会帮外人吧。”   还没等兰妄秋接话,她一拍大腿,道:“我好像知道个人,兴许会帮忙。”   “何人?”   “术毒部首徒,段无暇。”   段无暇冷冷抬眸,道:“你要我害自己人?”   “这怎么能说是害,分明是除害。”乔温笑着凑上前,攀上她的肩膀,“段少主,听闻新门主不理内务,方才没注意到那些老头子。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   段无暇道:“你早已不是我门中人。”神色依旧冷淡。   乔温凑得更近些:“所以才要找你呀。像段少主这样的首徒,日后可是门中柱石。现在这些老头子总跳来跳去,给唐门惹了这般名声,怎么说也得处理处理。”   段无暇皱眉挣开她,道:“你要我帮,怎么帮法?”   乔温听了这句,顿时笑得灿烂:“就知道段少主侠义之心,定不会坐视不管。也没有其他要求,只消陪我演个戏,将老头子们引到陵阳,然后一举消灭。”   “一举消灭?”段无暇冷笑一声,“你当他们修习毒法百十年,都是和你一般,浑水摸鱼过去的?参与此事的长老七人,加起来,恐怕要抵上万人大军的战力。”   “术毒谓何?”乔温突然来了这么一问。   段无暇扭过头去,一板一眼道:“通过天地灵气维持自身,以仙毒之法攻他人身。”念完后,一想,蓦地转头看向乔温:“你要截断他们的外界维持?”   乔温笑着,指尖上响指一打:“段少主果真冰雪聪明。”   “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。那些老头子自身修为深厚,恐怕只有临水阁的阵法能控住。临水阁向来不管江湖纷争,何况这种等级的阵法,全阁中也没几个人会懂得。”她分析道。   乔温笑意更深:“你猜我在陵阳发现了什么?临水阁机关部的首徒,和他研习阵法的小师妹。说来也巧,他们竟都和关家小姐有些交情。”   段无暇道:“关宅中设过机关阵。”   “是。”乔温眼中莫名的光一闪,“那些都是老古董级别的事情了,和我们没关系。总之因为那个古董阵法,似乎让这两位颇有兴趣。倒不如利用一下。”   “利用无妨。只是关宅阵法,最好不要破坏。”段无暇点头道。   “知道。唐洛城都死了,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连牌位都要扒走。”说完,她一把拉住段无暇的手,“段少主,这次还要多多麻烦了。”   段无暇被这么突然地执住手,一怔,意会道:“你要我准备什么?”   “三两演技好的弟子,顺便来一辆去往漠北的马车。” ☆、平江花(七)   门外,刀光剑影混杂着兵器的轰鸣,一次又一次敲打着耳膜。关鸠看他们愈打愈近,几乎要靠着大厅的门了,方才觉得继续待在此处极为不妥。安王府的格局很是寻常,大厅绕到后面便是侧厅,侧厅的墙上开了一扇窗,是后院的方向。   关鸠也没多想,便踩上桌子欲翻窗而去,却看兰妄秋气定神闲,还倒了杯水。她扬眉问:“你不走?”   “暂时还打不到这里来。倒是那些长老,不知从何处进来,要是正巧路过了后院,方才是真的危险。”他说着,抬起杯子,轻轻抿了一口。   天色已是低沉,后院草木丛生,被他这么一说,的确越发诡异起来。关鸠想了想,还是从桌子上蹦回地面,走回大厅,果真看刀剑声交错,却只在庭前空地徘徊。   想着在屋子里手足无措,倒还不如坐下来静观其变。她慢吞吞地走回正厅,望向黑暗中有些不堪重压的惺忪烛火:“说说看,你们到底策划了多久?”   兰妄秋黑暗中看不清神色,只听他声音淡淡地响起,在空荡的厅中回响,竟然盖过门外嘈杂:“今年夏天。李独清在陵阳办案时,我才发觉有些不对,往下一查,果真发现了异常。”   “哦。这么说来,我还算围观到了所有的开始。”关鸠往一旁座椅上随意一坐:“那这件事结束,打算怎么收场?”   他道:“一切尚未结束,无从定论。”   她轻笑一声,借着昏暗的烛火,看屋外人影映在门上,竟还算清晰。便起身道:“院子还比屋里亮堂,看来今日的主场,实在园中了。”说完,上前戳开窗纸,凑得近些,想从破洞中窥探情况。   无奈视野局限,正想戳的大一些,却听身后声音悠悠响起:“钟姑娘在院子右边的小花园中布了阵法,到那里看,不会被发现。”说完,兰妄秋起身,走到正对着小花园的窗前一推,果真看到许多人围坐在花园的石桌边,谈笑吃喝,顺带着瞟几眼大院中的动作。   兰妄秋面色一凝,关上了窗扉:“竟然蹲了这么多闲人。”   关鸠倒是缓步走向窗前:“没关系,人多才热闹。不过,既然从这窗中都能看见小花园里景象,又怎么能保证不会被发现呢?”   “似乎是有特定对象,像是修习术道之人就看不见。”兰妄秋说完,只感觉房顶上有些细微的声响,还应景地掉下来些尘土碎屑。   关鸠也察觉到异响,抬头道:“现在都流行这么大动静的吗?”   “似乎不是。”兰妄秋眉头一皱,话音还未落下,便感觉周围气流涌动,带起烛台上火光摇动。他警觉地一顿,便看远处不知何时,出现了一个人影。   那人影生得矮小瘦弱,看上去全无威慑力。只是在这种时机,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潜进大厅,细思却让人汗毛顿立。他似乎全然没有在意门外的打斗,反而阴恻恻地一步一步走上前,渐渐走入烛光的笼罩中,露出了真容。   那是一个笑眯眯的小和尚。头顶锃亮,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青光,皮肤微黄,眉眼柔和无辜。关鸠眼皮一跳,顿时发觉这位小和尚分外眼熟。   在关宅对着的那座寺庙前,似乎出现过他的身影。狐郡的那个雨夜,也是他撑着雨伞走过长巷,腰间别着那块阴诡玉佩泛着血光,关鸠总觉得似曾相识。   小时候,顾秦身上也总带着这么一块血色玉佩,上面刻有凤凰展翅、白鸟相迎的图景。当时她还觉得很奇怪,想着为什么还有玉长得这么奇怪,红不红绿不绿的。   “这说明它很值钱。血玉都是有价无市的。”顾秦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,柔声道。   关鸠点头,道:“那你家很有钱吧。为什么不在家里,却要到我们家里教书?”说完,瞄了一眼案上的三字经,“不对,从来没有教过。”   顾秦摇头道:“不是很有钱。只是家父留给我的,说是以后要凭它找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他自己先闭了嘴。   那时候,二人都还是少年,语言间没有顾忌,心中也没有那么多猜疑。   关鸠抬眉问:“什么?”   “日后要凭它换钱过日子。”顾秦说完,云淡风轻地笑了笑,取走了案上的三字经,便出门消失了踪迹。关鸠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,似懂非懂点了点头。   之后,她以为顾秦家里很拮据,已经要拿传家宝换钱的地步,才到关宅来蹭吃蹭喝过日子。于是,出于心中纯洁的同情心,每次吃饭,她都会把最肥的那块肉夹给顾秦。   顾秦每每都是笑着接受,然后甚是顺畅地吃下。后来关鸠才知道,顾秦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肥肉。为了不驳自己的面子,他肯定很勉强。   思绪被拉回,兰妄秋扯了扯她的衣袖,方才意识到空气中的寒意非同寻常,踉跄退了一步。   后来,还是乔温告诉她,江湖上有个门派叫唐门。唐门中,最能证明身份的,便是长老腰间的血玉佩。血玉通常被雕琢成椭圆状,上面刻有凤纹,原因是唐门信凤凰。   乔温还说,这种玉佩虽然之前,但懂行的人都不敢买。只有长老或他们的子孙才有资格佩戴,不然很容易被误解报复、杀人越货。当长老离世后,其遗孤正是凭这块玉佩寻找门派,领取任务,继续成为唐门的工具。   直到那个时候,她才对顾秦有了一丝怀疑。   那么,眼下这个小和尚,多半就是某长老的遗孤了。   静闲终于悠悠开口了:“施主,好久不见。”   这句话是对关鸠说的,兰妄秋没见过静闲,也不知他什么来历,要做什么,总之这样的出场,总让人对他保持着微妙的戒备。   关鸠开口问道:“小师父,你为何在此处?”   不问也知道了,今天外面还在假装撕斗着,目的为何一眼便知。静闲看他们一脸戒备,便也不继续走近,而是转身坐在了椅子上,道:“施主好计策,只是明了些。或许最近大家都喜欢阳谋,虽然明明知道,却还要装作有多信任。”   “小师父误会了,我什么也不知道。”关鸠呵呵干笑两声,觉得这位师父开场极为可怖,出来后又好像只想和他们谈谈人生,顿时更加诡异。她朝身后的兰妄秋一指:“什么都是他们想的,你要做什么都找他们。”   兰妄秋一怔,突然隐隐约约地笑了。   静闲摇摇头:“不,我没打算做什么。兄长们都在赶来的路上,我也没觉得能瞒住他们。想来也可笑,大家明明心中都有数,却还是要来赴这趟鸿门宴。”   兰妄秋松开扯着关鸠衣袖的手,平静道:“敢问这位师父,你是何人?”   “我?”静闲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自己的鼻子,转而轻笑道:“我是乔长青曾经的同门,凭空得了他一声师兄的称呼。放心,他好歹也照拂过我,我不会和兄长苟同。”   乔长青的同门,还算是他的师兄?眼前的小和尚五短身材,黑发童颜,一点也不像是担得起长老这般称呼的姿态。   静闲似乎也看出来关鸠的诧异,笑道:“长青现在看上去也极为年轻,便是因为他修成道时,正是那般年纪。我不过是因为家族的惯例,修得早了些而已。”   照这个说法,他方才口中的兄长,指的就是那些无恶不作的长老们。看来在这个诡异的门教中,乔长青还算是年轻的一个了。   静闲继续道:“他们总喜欢叫兄长们老头子,倒也不是因为样貌多么沧桑满目,只是真的很老了,该是入土的时候。因为邪术苟活许多时日,招了太多埋怨。”   看静闲没有任何其他意图,只想要心平气和地谈谈心,关鸠便拉着兰妄秋坐下,好奇问道:“小师父,你们究竟修的什么道,还有长生不老的功效,甚是奇妙。”   “谈何奇妙,一般玄术道法,不过是因为不伸张正义,只为毒害人间,方才安上了邪教仙术的帽子。”静闲倒很乐意解答,笑着道。   兰妄秋道:“玄术道法也很罕见了。”   静闲摇了摇头:“和一般江湖上的玄真门派系出同门,只是唐门术毒历史久一些,方才比他们的功效高上一等。再过些时日,江湖玄真就能到那种境界了。只不过不老不死固然玄妙,到底也不是凭空来的好处,代价不说的好。”   “小师父有空同我们闲谈,却不理会外面打得正激烈。”关鸠道。   静闲看了一眼门口,道:“连我都看得出来,兄长们也不会不知。只不过不太相信段少主会背叛同门,想来证实?毕竟是他人的心思,究竟难猜难懂。”   关鸠静静看着他,道:“小师父不打算掺和吗?”   “与我无关。兄长们是同门之谊,长青又是昔日旧好,很难办的。”静闲说着,突然大笑出声:“兄长们那把年纪的人了,不会把自己看得多重,你们多半是要成了。”   “何意?”   “阳谋阳谋。明知故信,是为阳谋。”静闲说完,神色一敛,也听得门外打斗声顿了顿,而后蓦地陷入了鬼魅般沉寂。    ☆、平江花(八)   段无暇本和乔温约好了几句台词,一打便全忘光了。阵法作亮,已有外人进了来,或许在房顶上,或许在草丛中,或者就在门口。现在应是装作不知道的,于是她挑起双剑,装模作样挥舞了几下,顺道回忆台词。   自己是不是闲的,才要放弃日暮时分的闲适落日,来这里陪乔温演戏。   其实若真打起来,乔温比不过段无暇。玄道奇妙,未触及衣物便能伤及筋骨,三两步游走就能要了十步外人的命。乔温研习的药毒不过药理之道,或许她能调出全世界最毒的药,但不一定能打出最毒的招式。   要真追究,这个计策实在是漏洞百出。不过都是开场的纰漏,虽然说不太通,好歹看上去是个剧情,有个缘由。只能求唐门的老头子真老花了眼,或者冲昏了头。   钟宁的阵法看上去很靠谱,关府外一米都包围了,段无暇身在其中,果真觉得无从施法,难以调息。大门突然吱呀几声,两人动作停止,一齐抬眼望去。   门外果真站了几个人,黑衣黑袍,面色深沉。段无暇眉毛一挑,没想到这些老头子竟然真跋山涉水走了来,还都到齐了。   说是老头子,看上去并不老。门口六人清一色男子,面容都极为年轻,看上去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。高矮胖瘦都有,乌衣还算统一。   站在最前面的乔温和段无暇都认识,正是平日里管理门中事务的戚孟君,专修蛊毒,听说经常为了自家小虫虫和其他人动手。   此事戚孟君微胖的脸有些颤抖:“你们怎能在此地打闹!”   这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。她们本以为长老一进门,多半会扯着花白胡子叫:“何事打斗?兄弟们,快些出手,将那女娃制服,否则将坏了大事!”   却不想长老们一个个都不太在意庭中的种种,而是心急火燎地望向南边阁楼。戚孟君冷声道:“无暇,你为何在此?”   段无暇蓦地瞪大了眼,半晌才道:“我不是和门中汇报了……你们没收到?”   “哦,陵狐线的情报网近日出了问题,收不到。”又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,解释道。   段无瑕总不能说“我想阴你们结果你们却不知道”,便呵呵两声,问:“那各位长老缘何来此?”   戚孟君指向南面阁楼:“有人汇报说,关宅地下的阵法被人动了。此阵法意义重大,我们都不放心,就过来看看。”   乔温也不知此事该说些什么,只能也顺着他们的视线向小楼望去。那楼两层,看上去有些年头,孤立于豪奢的建筑中,总有些格格不入。   “乔家丫头。”戚孟君突然叫了她一声,乔温浑身一抖,缓缓望向门口。他道:“长青这么久没回来了,有出过那座山吗?”   乔温道:“不知道,从没见过师父离开。”   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横眉道:“他倒真做隐士去了。若有空,劝他出来走走吧,回门看看也好,或者来探望大哥。大哥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,便是他了。”   “此话何意?”段无暇闻言,警觉问道。   那高瘦的黑衣男子名叫季思水,是管理门中杂事最多的一位,平日里和和气气,对门生一视同仁,风评极佳。他此刻说得动容,眼看着瘦削的脸感伤地抽搐几下,眼眶泛红。   “便是字面意思。”季思水抖擞了精神,抬起标准的微笑,“无暇你还年轻,当年很多事都不知道。只消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了,这些用不着上心。”   段无暇下意识看了正厅一眼,回头来皱眉问道:“有人和我说,你们设圈套要引乔前辈出山,还在各地都大开杀戒。”   戚孟君闻言,微胖的脸立刻涨成猪肝色:“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流言?全都是扯淡,扯淡!长青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,他想归隐养猪,我们也拦不住啊。”   季思水冷静地听了,蹙眉问道:“这是谁和你说的?”   段无暇不语,只是视线直勾勾地盯向乔温。乔温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冰冷目光,尴尬开口:“是宁王和我说,唐门对关府有一项行动。”   “未曾听闻。”季思水眸色微微深沉下去,眉间带上了思索。   戚孟君脸色缓和下来,望向段无暇和乔温:“你们不会听了这说法,特地在这里设套抓我们吧?”看她二人沉首不言,冷哼一声,“真是宁愿相信外人,也不愿信自家长辈。”   门口站着的四人一直不说话。其中有两个是不能说话,听说是被人陷害的兄弟二人,在南宋年间被门主领回去,好生教导,发现天赋异禀,而后便平步青云到了现在的位置。   另外二人一个冷着脸不看里面,另一个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:“其实这么想,也不能怪小段,毕竟我们也没有多值得相信。”   那开口的叫做聂光清,听说算是年轻的一个了,样貌看上去十六七岁,必定是年少有成。他乍一眼看上去白白净净、愣头愣脑,现在开了口,更显得不太聪明。   “聂弟,虽说是实话,但……”季思水欲言又止,最后转过头去,无奈道:“随便了。我门章规不仅要求武功毒,更要求心毒,信任自然比较单薄。只是今日我等来此,只是为了大哥灵位边的阵法一事,你们说的对关家下手,真是冤枉。”   段无暇道:“阵法无事,我已去看过了。究竟是何人要谎报信息,照这么看,岂不是正中我们下怀?”   乔温看了这么一出闹剧,心中越发不解。当日师父让自己前来陵阳,诸事未曾说明,难道是自己意会错了?可之前发生的种种,确乎直指唐门中枢。   她问道:“各位长老,近几年各地发生的命案,可是唐门的手脚?”   “命案日日皆有发生,岂能一概归于我们名下?”戚孟君笑道,“我们虽然风评不好,但绝不做无用的事情。靠杀无辜的人来逼长青归门,实在天方奇谭。”   聂光清道:“我们的确有类似的行动,不过都有记载。乔姑娘不知是因那桩案件生疑,不如告知在下,我应该记得。”   “陵阳王铁牙,狐郡钱大壮,承鲤韩穹,还有许多……对了,狐郡似乎抓来一批结党的官差,可否是你们安插在县衙中?”乔温一一列举道。   聂光清抓了抓后脑勺,道:“前两个的确是我们干的。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向外人告了我门机密,迫不得已才杀人灭口。第三个未曾听闻。另外,我门虽不光明,但从不参与政事,不会往六扇门里安人。”   乔温心中一惊,看向大厅,或许兰妄秋还在里面,可以问问清楚。却没等她抬脚,那门就自己打了开,从中走出一个瘦小的和尚来,笑眯眯看着眼前的闹剧。   静闲道:“的确和他们无关,那是我的人。”   段无暇没反应过来,愣怔开口:“小公子?”   而后她看向光线昏暗的内厅,只见不知发生了什么,关鸠倒在地上一动不动,兰妄秋脸色不定,抱着关鸠坐在地上,眼中隐约有杀气。   戚孟君眸色一变,发现了屋中异样,道:“公子,你为何在此?”   “办我自己的事。”静闲略微一笑,挥手道:“各位长老都是长辈,就不方便说太多。只是我隐约记得,诸位曾对着父皇的灵位发过誓,必然将这血仇报下。现在不求你们与我一起受罪,好歹不要再多管了。”   季思水闻言,立刻点头,道:“阵法无事,我们回去吧。”戚孟君不放心地看了门口一眼,最终还是被拖着离开大院。六人还没踏出门槛,便又退了回来,季思水叫道:“你们……”   兰妄秋抬眼,一字一句冷若冰霜:“诸位都请留步,呈堂证供需要你们的证词。”   戚孟君粗眉一抬,道:“这是做什么!”说完,右手捻诀,而后更加气愤:“你们居然设这种阵法,太阴毒了。”   六人悉数退回院中,从门外源源不断涌进穿着铁甲的官兵,把安王府围了一个水泄不通。   静闲依旧淡淡笑着,道:“无事,牵连不到诸位长老,都是我一人过失。家仇已报,我已没了牵挂,该如何办便如何办吧。”说完,竟自己让官兵制服,押出了门外。   乔温疑惑道:“门外没有阵法,无法制约,就这样出去了?”   “这些官兵也都是术家子弟,以一敌百这样的壮举,不是他的能力。”段无暇看他被押出去,回头怅然道:“真没想到多年过去,竟还有这么一出。”   官兵们也将院中众人围了起来:“请各位配合。”   戚孟君重重哼了一声,领着其他五人随官兵走了。   发生的事情太过曲折,乔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。等回过神,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情。她快步走向厅中,语气略略焦急:“关鸠她怎么了?”    ☆、平江花(九)   兰妄秋道:“被扎了一刀,昏过去了。”   乔温快步上前:“让我看看。”说完,便蹲身查看关鸠的伤情。   她歪着脑袋靠在兰妄秋胸前,双目紧闭,脸色苍白,手无力地垂到地上。乔温打量了她腹上的匕首,道:“没毒,扎得也不深。”   兰妄秋点头,道:“多谢。”说完,便抱着关鸠,起身欲走,却被段无暇叫住:“宁王殿下,你可知方才门外所发生的事情,究竟有何内情?”   他道:“不知。”说完,步子迈得更快。最后一批官兵也随着兰妄秋的离去,消失在门口。   段无暇垂眸道:“未曾想到,今日竟是这样收场。”   乔温道:“那小和尚我见过,似乎也是术毒部的。他究竟想做什么?”   “小公子是前朝靖王,自幼便送到唐门研习术毒。前朝覆灭时,他不在场,事后知晓才痛哭三天三夜,而后便行踪诡异。”段无暇说着,手指不自觉攥紧,“我早该料到的。”   乔温问道:“前朝的余孽,难道不应该找皇族报复?宁王就在旁边,为何却要扎关鸠。”   段无暇张口欲言,而后却住了嘴,深叹一口气,道:“你去街上随便问问,就知道了。”   乔温摸不着头脑,只看大院旁走出来一堆人,都是熟悉脸孔。   裴于飞和钟宁忙着把阵法收拾好,在院子里东窜西跳。孔长笙就在一旁静静看着,时不时打个哈欠。   兰景言和兰况之竟也挤在那阵法中,走出后,兰景言对自家小弟苦口婆心道:“你看吧,江湖险恶,防不胜防,相比而言你做个王爷倒是舒坦许多。以后不许再想着离家出走,不然就告诉皇兄,看他怎么罚你。”说完,抬头看见厅门口的乔温,点头一笑。   兰况之一脸不情愿,还是被兄长拖走了。   乔温想起之前兰况之拜托自己助他脱逃的事情,不置可否地一笑。少年豪放,总觉得皇室是牢笼,兰况之又是爽快的脾性,一直想出去闯荡,便用情报贿赂乔温,希望她能事成之后带上自己一起离开。   其实,皇室固然禁锢,人间也不安宁。不过看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,说不定还有下回。   门口略过一个人影,腰杆看得出很费力地挺直了,却还是倍显老态。她叫住那人,跑上前笑道:“杜相好。可否是要启程了?”   “是啊,事情收场,也轮不上我这老头子继续当官咯。”杜崇良花白胡子一撇,笑道:“乔姑娘的师父似乎离我老家不远,可否是要老夫我捎个口信?”   乔温点头,刚要开口,却听背后脚步声缓缓,回头一看,正是兰九渊。他淡淡问道:“捎什么口信?”   乔温慌乱一笑,道:“给师父他老人家报个平安。王爷,段无暇让我去街上搜罗搜罗事情的原委,正好杜相也要去街上逛逛,我们就结伴先去了。”说完,便拉着杜崇良的衣袖,低着头快步出门。   兰九渊怅然望着她的背影,转身回房,喃喃道:“不可强求。”   杜崇良一把老骨头还算硬朗,被乔温拽着跑至街中心,喘得还不很厉害。他道:“乔姑娘,老夫要回老家,不走这条路,也不想逛街。”   “抱歉。”乔温松开他的衣袖,干笑道:“那杜相便起行吧,我正要去街上逛逛。”   杜崇良听了这句,却不想走了,反而道:“乔姑娘不是要去寻找案子的隐情?正巧老夫也甚是感兴趣,耽误一会也无妨。”   乔温垂眸道:“其实我差不多知道了。毕竟能从街上打听到的故事,也是略有耳闻。”   “愿闻其详。”杜崇良道,“老夫我不曾流连市井,未曾有幸听闻。”   “前朝覆灭,主要是因为军需处的疏漏。当时关家是主管军火的官吏,却临阵倒戈,导致军火跟不上,倒是被兰家占了先机。这才有了今日的大晟江山。”乔温言简意赅道。   杜崇良点头:“这便是那余孽不杀宁王,却要害关家小姐的缘由。那匕首上不是无毒,余孽所在的门派好歹也是毒术大家,为何连这点都没做到?”   “或许报仇并不是真正的目的。”乔温目光渺远,望向巍峨的皇城,“或许那位小公子,只是想找个死得其所的理由罢了。不过他人的心思怎揣测得出来。”   杜崇良又点了点头,笑道:“老夫还有最后一问。乔姑娘竟然知道了这些,为何还要以此为由脱身,甚至连看一眼安王都不敢?”   乔温目光一滞,苦笑道:“这便是我拉杜相一起的原因。不知杜相的行程,能否带上我一个?事情已经结束了,我留在陵阳,本就无用,倒不如回到师父老人家身边。”   “这……安王殿下知道吗?”杜崇良皱眉问。   她淡淡一笑:“安王殿下人中龙凤,锦绣前程,自然有他自己的未来,我又怎好干扰。”   晟景文三年冬,蜗居在唐门的前朝余孽作乱多年,终于被捉拿归案。圣上仁慈,兴建寺庙,命其皈依佛门,开化思过。而后,再无人见过其身影。   宁王兰妄秋办案有功,本应奖赏,但念之心意,便准允宁王归隐山林,不问政事。   丰王兰况之未经允许插足此事,被罚闭门思过一月。   江湖门派唐门自此销声匿迹,难寻踪迹。 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,不得做商业用途!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